垂拱殿中,又如昨日一般,剩下一君一臣。
良久之后,赵扩抬头,看着这个老柳一般伫立着的赵汝愚,冷笑道:“子直公,就没有什么想跟朕说的吗?”
“罪臣……”
“子直公还称什么臣?该称草民。”
赵汝愚一拜,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呵呵,子直公这是想跟朕玩文字游戏啊。说说吧,为何致仕不授,可能这是朕,最后一次跟子直公这么敞开胸怀地谈话了。”
赵汝愚抿了抿嘴,说道:“臣就算入了中枢,于朝堂无补,于社稷无利。”
啪!
一封奏折扔在了地上,赵扩怒道:“子直公不如说,不想替朕效力了,这样来得简直明了,那么朕也狠得下心来,放你归隐了!”
“难道圣上就不好奇,为何一介商贾,可能拯救一场灾难,可以让荆湖的百姓,得以撑过这灾荒的几个月吗?”
赵扩心中一凛,是啊,这几日,他都在想着赵汝愚的事,却忘记了这场莫名其妙就被自我治愈的洪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说吧。”
赵汝愚说道:“其实去岁范伯崇治永州,初显政绩,便已经是所谓的永州模式,开始了它的威力。”
“朕倒是听过几次,真有这种模式?”
“不错。这种模式之下,百姓抵御天灾的能力是增强了。就像这次洪灾,虽说不比连年干旱的大灾,但是也让荆湖不少地方颗粒无收。永州的应急赈灾措施,在朝廷公文下来之前,从苏州购买的灾粮,已经抵达荆湖各州。”
赵扩一惊,“子直公莫要大夸其实了,怎么可能呢?”
“官家若是不信,可问一问湘潭守臣,看看他们是如何回禀您的。永州东风的船,都是专船专用,负责两州之间定点漕运流通,诸如江南西路购置的灾粮,两日便抵达永州了。”
“两……日!”赵扩不免有些惭愧了,两日,那时候朝廷又在干什么。
不过又旋即问道:“那够粮的钱呢?又是从何而来?”
赵汝愚又将佃户免税、东风物流、大卖场以及李家作坊一事,一一陈述给赵扩听,当然,李伯言庄子上究竟做什么生意的事情,则是含糊了过去,他表达的意思,仅仅是这样集中劳动力,共创经济价值的观念。
听得赵扩一愣一愣的。在这位深居宫中的皇帝印象了,商贾不都是倒买倒卖,亦或是开个小作坊,三五人的吗?咋还有这种大规模的操作?
赵汝愚怕赵扩听不懂,便又说道:“起初,臣也是听得云山雾罩的,不过官家可以借鉴一番永嘉叶正则所书的那本《大宋经济论》,应该就能了解臣所言非虚了。”
赵扩看着底下这位当初将他背上王位的赵子直,喃喃道:“原来子直公当年上书致仕,并非是真的来逼朕,而是心有所属啊。”
赵汝愚下跪,伏倒,“不瞒官家,臣……当初确有以退为进之意,不过也想好了真正的退路,若不能在朝辅佐您,那就在野,替您分忧。”
赵扩红着眼,眼皮不住地跳动着,“所以,子直公,说到底,还是不愿意辅佐朕。”
“圣上。老臣之所以拒绝了子肃公的建议,是因为臣觉得,永嘉新学,可以兴宋,可以替官家分忧解难!所以臣甘愿俯身与野,替官家您立新学,兴教育!”
“看来子直公身虽不在朝堂,但是这心,始终还是牵挂着朕啊。”
李伯言如果听到这话,估计又会腹黑起赵扩的厚脸皮了。
赵扩沉思良久,说道:“既然子直公有这个想法,那么权且试一试。地方嘛,在临安随便挑,至于这个费用,朝廷近来军费紧张,既然听子直公说,汝之门生这么精通商道,这个钱就由他来出。”
“……”
一个出地,一个出钱?官家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抠搜了……
赵扩深有意会地说道:“子直公莫要觉得朕亏待了你那门生。若是由朝廷出钱,将来这个新学,到底是朝廷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朕不能保证啊。这是朕对于子直公你的信任。”
脸皮厚到赵扩这样,也是没谁了……
“好了,此事就这样决定了,只是子直公所说的解禁伪学一事……这个朱元晦、蔡西山死了,伪逆之党也就作罢便是,只是这个理学,真是食之无味的鸡肋啊。”
赵汝愚缓缓道:“如今天下理学诸子,皆因岳麓之会还有晦翁盍然离世的原因,对于新学充满了排斥,若是伪学不解,恐难立新学啊。”
赵扩皱眉,“真是多事,罢了,罢了,朱元晦死了,朕的心结也没了,就算朕还你的人情。”
“臣,惶恐。”
赵扩淡淡一笑,道:“今后就不必惶恐了,朕怕是在这朝堂上再也见不到子直公了。去吧,挑个好位置,伪学解禁一事,朕会跟余相公以及朝臣们商议。”
“那臣告退了。”
赵扩想起一事来,道:“子直公留步,朕前些日子收到个宝物,就送给子直公了。来人,将宝物呈给子直公。”
赵汝愚叉手一拜,“谢圣上恩赐。”
赵子直瞥了眼盒中之物,差点没气晕过去,天杀的,这是哪个二百五呈给官家的,赶紧收了盒子,退出了殿中。这特么得亏赵扩深居宫中,不知道外边世事,这哪里是特么的宝物,这特么就是个装满城春的瓶子!
赵子直走出正丽门,却见到不少朝臣未去当值,而是候在门前,便止住了脚步。
余端礼、京镗带头站在前边,朝赵汝愚拜了三拜。
“处恭、仲远、子肃,子直当不起啊,折煞子直了。”
谢深甫目光灼灼地看着赵汝愚,道:“公,当得起!”
几人分站两侧,躬身弯腰,“子直,请吧。”
同辈同朝中人,他们非韩党之中,却始终不站队,现在,看到赵汝愚如此坦荡地致仕,是打心眼里的佩服。
这一拜,是在恭送赵子直。
赵子直,再也不会登上这个朝堂了。
“受之有愧啊。”赵汝愚朝两边回礼一拜,步伐稳重地朝北而行。
政事堂值房之中,韩侂胄喝着茶,看着那个布衣之人,叹了口气,道:“子直,吾不及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