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阶梯实在是太长了。
沿着山嵴修建的登山阶梯有上千级,旺达·马克西莫夫不得不用手杖支撑着自己行动,努力跟上皇帝越来越快的脚步。仿佛山谷谷底传来沉闷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在她看不见的前方响起,爆炸的浓烟几乎遮蔽卡玛泰姬所能接受的所有恒星光芒,旺达·马克西莫夫越是往前走,越是能感觉到以太之海中翻涌的绝望、愤怒与恐惧在空气中闪闪发光,每一次触碰那闪闪发光的情绪,她都有一种被精神被填满的满足感,皇帝的愤怒更是如火焰般在空气中闪烁,令高原寒风变得炽热滚烫,甚至烫伤了她的手指。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发现那是个错觉,她的手指依旧干净、完整。
这只是一种用于描述以太之海的隐喻,而非真实存在的物理现象。正如拥有视觉的人无法向出生起便失明的人解释天空的颜色,旺达·马克西莫夫也是在用自己的大脑能够理解的方式,去解释自己所看到的不定型的、不可描述的事物,就像一千个不同的读者阅读同一部作品后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每一个人眼中的以太之海都是不一样的,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那是个疯狂、危险的维度,是物质宇宙混乱的、精神为主导的镜像反射维度。
“我有点分不清了。”
她都囔着攥紧蛇骨法杖,默念赫尔墨斯咒文寻求内在真实。但她的确能够感受到皇帝的愤怒,因为那是真实存在的、通过灵能衍射表现出的物理现象。她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多久,在迈上另一层阶梯以前,她就看到了真相——肮脏瘦削的身体上披着褴褛的华贵布料、须发之间洒满了香薰料的苦行僧在秘法师的指引下,念诵着奉献咒文走入广场。他们按照指引在广场中央围绕着一名身着黑袍的秘法师席地而坐。
旺达·马克西莫夫看到华贵的布料制成的长袍之下,苦行僧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长满了脓疮、疱疹等疾病,部分肉体还发生了轻微变异。这些苦行僧以绝对坚定的意志忍受着变异的痛苦。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不求回报地奉献。作为奉献的代价,他们的尸骨会被焚烧成无机物然后制成石砖,铺设在卡玛泰姬的地牢里,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灵魂将会永远对抗人类无法抵抗的不可名状之物。他们是人理延续这一信条最虔诚的信徒,即便他们不完全了解这一信条要如何达成,但他们知道人类种族延续的最大威胁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永恒地威胁着宇宙中所有智慧种族。
他们知道自己所有牺牲都是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宏伟未来。
紧接着,旺达·马克西莫夫听见了两声同时响起的爆炸声。
第一声爆炸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她甚至能够看到热熔弹头刺眼的火光在头顶涌出,恐怖的热量几乎将头皮烧焦;第二声爆炸似乎是从远处传来,夹杂着热金属与推进液的废气,还有高原凛冽清新的寒风。她用不同的视角观察着同一时间发生的同一件事。这种感觉很新奇,此前她从未潜入集体潜意识之海,此刻她就好像潜入了某个人的心智,完整地体验了这个人的情绪、思想,因为这很危险。
如今某种力量保护着她的心智,避免他人的思想污染她。那几乎是一个梦境,她就好像潜入深海那般,水是绿宝石般的澹绿色,随着下潜愈深,水体变得像是绿松石,最后是几乎黑色的、如同淤泥一般的深绿色。那种力量像是一架有着圆形前舷窗的深潜器,在幽暗的海底释放出柱状光芒,坚固的合金外壳承受着凡人无法承受的水压——这是一种隐喻,她知道这是皇帝在帮助她,所以她打算看得更多——卡玛泰姬有许多秘密,苦行僧们并不知晓太多,然而她却能看到这些苦行僧为何会来到这里,成为一名卡玛泰姬侍僧。
因为贫穷、战乱、饥荒、不公、迷信。
这些苦行僧并不全都接受过高等教育,甚至就连她与皮特罗在监狱中学习到的、感受到的一切他们都不曾拥有。他们的童年充斥着饥饿与愚昧,直到至尊法师将他们从淤泥中拽出,教导他们信条。他们的孱弱天赋无法触及深奥的智慧,他们的智慧不足以理解过于宏大的目标,因此至尊法师就教导他们唯一能够接受的智慧,那个延续人理的信条。
他们如同崇拜神祇一般崇拜着这个信条,崇拜着践行信条的至尊法师。从他们的视角来看,至尊法师相当于行走于人世间的神祇,神祇的法令就是要求他们奉献一切去维护人理存续,因此他们就会去信仰、去履行那个看似虚无的信条。
崇拜但却无法理解,理解但却无法实现。
她在舌尖品尝到了黑色幽默的味道,那味道苦涩得如同被浓烟污染的雪粉。
他们经历的无数苦修只为实现一个愿望,那就是见证至尊法师向他们承诺的希望到来。于是在二十几年前的夜晚,启示降临了。旺达·马克西莫夫看到1995年的那个冬夜,山脚下广场上聚集起来的苦行僧在铺满薄雪的石砖地板上席地而坐,摆满四周的火盆提供的些许热量让他们不至于冻僵——他们朝火盆中扔进没药等香料,刺鼻的烟雾刺激着围观人群的眼睛与鼻腔——他们的吟唱与祈祷令居住在周边的外国游客十分好奇,同时也令当地居民困惑不解,因为那天并非任何传统节日或者祭典,当地人不知道这些平时游走在街头巷尾、用骨灰与香料涂抹皮肤的苦行僧为何会在今日聚集。
旺达·马克西莫夫看到不远处的游客举起相机。
她眼前的画面迅速定格,最后落入一个人手里,紧接着这张相片在一本旅游相册集中待了数年,随后又被转赠给拍摄者的友人。没有塑封的相片在空气中发黄、褪色,但旺达·马克西莫夫眼前的景象依旧定格在那一天。
当获得这张相片的人去世之后,其子女将其遗物整理之后挂在二手网站上拍卖,没过几天这本旅游相册就被一名自称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民俗学教授订购。相册当前的所属者、那名获赠相册之人的孙女抵达咖啡厅时,民俗学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翻开相册,旺达·马克西莫夫眼前的景象也终于产生了变化,不再拘束于一张小小的相片。
这让她松了一口气,这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十几年未曾有过呼吸。
紧接着她惊讶地发现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正是她所熟知之人。
黑色的长发,如黑曜石般绽放着宇宙星辰光辉的眼眸,正如她现在所看到的。她听见那位民俗学教授用温和的、充满魅力的嗓音解释每一张照片的拍摄地,就好像他亲身经历那般,甚至能够说出照片拍摄时附近的场景与人物。随着时间推移,这声音就像沉入水中那般逐渐消散,就如同坐在咖啡桌对面那名因为教授的魅力心动不已,时刻紧盯着他的手指和脸的女人所听到的那样那样,无法集中注意力听取话语中的细节。
“您为什么对这本相册感兴趣,先生?”那名身为地产中介的女人用一种感兴趣的语气问道,“您看起来不像是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人。是因为您打算收藏相关资料攥写文字,还是因为您与我之间有着上一辈人不为人所知的关系?”
听到这个问题,民俗学教授抬起头,直视着她的双眼。
“因为我就这,在这张相片里。”一条流浪狗蹲坐在街边,她跟随着那名房产中介的视线,注视到那条透过橱窗紧盯着他的流浪狗。“滚出去,混沌信使。你不配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席之地,这里也不是你编织秘密咒语的地方。”再然后她就醒了过来,仿佛经过了一趟漫长的旅程,她也迈上了另一层台阶,在从未踏足过的薄雪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她想起古希腊寓言故事中阿波罗祭司的卡珊德拉。
作为古希腊神话中不被听信的女先知,特洛尹之战结束希腊人分配战利品时,特洛尹妇女惊叹地看着卡珊德拉,忆及她关于毁灭的预言;但是面对她们的眼泪,卡珊德拉唯有充满怨恨的嘲笑,带着对故土毁灭的悲痛。他人无法看到她所见识到的恐怖,无法用凡人的智慧揣测超越地球、超越星系的远见,毫无保留地诉说的真相之将会被指责为疯子的呓语,利他的诚恳建议将会被扭曲为利己的虚伪谎言,旺达·马克西莫夫们心自问,自己究竟是因为深信皇帝的预言才会踏上这条阶梯,还是仅仅皇帝是自己的老师,自己对他无比信任?
“我有点分不清了。”
旺达·马克西莫夫都囔着,她看起来怅然若失深红色皮夹克下的身体满是热汗,随即就被带着推进燃料气味的高原寒冷吹干。她有些发烧,身体机械地运动着,跟随禁卫军阿蒙的脚步继续攀登台阶。
“主上,我认为马克西莫夫女士的情况需要关注。”阿蒙皱起眉头,按下旺达·马克西莫夫颈圈上的几个小按钮,纤细的能量管线开始嗡嗡作响。“这里的以太密度太高了,很容易出现不良反应。我认为开启灵能抑制器并将其调制到档位或许能够解决问题。现在你就好受多了,马克西莫夫女士。”
“我……”
她机械地迈着脚步,眼神迷离,就好像第一次睁开眼睛的婴儿。随即她的意识就下意识扑向混沌中的灯塔,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何方,自己是谁,来到这里要做什么。
“我明白了,老师。”
【你知道的那还不够多,旺达。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带你来这里,而不是贝优妮塔或者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