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涔之宁可永远昏睡过去。
总好过睁开眼时, 仍是在无止境的绝望中。
白衣少年推开客栈的门,少女背着佩剑,仰头站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中, 连睫毛都盛着一片淡淡的金光。
她像是很喜欢人间的阳光。
藏云宗的山峰太高, 比人间寒冷,也没有红墙绿瓦, 人间烟火。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转身朝他笑, “涔之,早呀。”
少年一阵恍惚。
昨夜她的醉意已自行处理,没有他吐血昏迷的事, 还是按着既定的情节, 继续绝望地往后推移着时间。
少年说:“即刻启程罢。”
谢姮听话地点头,正要御剑,他突然伸手, 将她抬起的剑柄压了下去,低声道:“里都是凡人, 出城后再御剑。”
谢姮有些诧异,心想,若是怕些凡人瞧见, 他们大可以施障眼法,何必还非要走那么远, 到城外去?
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能与他并肩在人间同, 她很喜欢。
彼时少女不知,连少年自己也不知,他说这样的话,是因为动了不舍之心, 暂时不想做回陵山君,只想和她再一起走走。
藏在少年躯壳下的魂魄缄默地看着一切。
他们并肩在人间的大街小巷里穿梭,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璧人,引起许多人的注目。
凡间人潮涌动,似乎正值什么佳节,来往的人很多,她被挤得三番四次地撞到他,偶尔还跟不上他的脚步,他索性抬手,将她半护在身边,不让别人撞到她。
他说:“小心。”
谢姮双靥微红,像是受宠若惊。
她挨着他,样站着,更像是一对佳偶了,如果不是他的神色仍旧冷漠,她会以为自己梦想成真了。
“啊!”不知哪儿冲过来的小男孩,突然将谢姮撞得踉跄了一下,她下意识扶住那小男孩,对方抬起头瞧见她,眼睛蓦地一亮,“姐姐,买兔子灯吗?”
她一怔,好奇地问道:“买灯做什么?”
“今日是上元节呀。”小男孩一脸“你怎么连都不知道”,举起自己抱着的满篮子兔子灯,仰着可爱的小脸,“马上就有灯会了,整个江陵都会挂满无数好的花灯,兔子灯是代表好运的,姐姐买只兔子灯,便会好运送旁人。”
谢姮不信什么祈求好运,但听着也颇为有趣。
她又问:“灯会……是今晚么?”
小男孩:“就是今晚!”
谢姮眸色微亮,她从未听说什么人间的灯会,也从未见过凡人是怎么过节的,心里已有些期待。
那小男孩还在拉着她的衣角,“姐姐?你还要买灯吗?”
谢姮说:“买。”
她买了一盏兔子灯,拎在手里好奇地看着,又踌躇着,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谢涔之,“们可以等到天黑再走吗?”
她想瞧一眼那灯会。
他微微蹙眉,瞥了一眼她手里小巧可爱的花灯,撞见她如此期待的眼睛,原本想拒绝的话便停住,冷淡地“嗯”了一声。
她得到这一声允许,已是万分开心。
随后她寻了人间最高的茶馆歇脚,要等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还悄悄又买了一盏花灯,想把样的“好运”,也送他。
可谢涔之却知道,她终究是一眼都没到过自己喜欢的花灯。
那日人间出现了一只食人精气的妖。
谢姮追杀出去,谢涔之抄近路围堵,一剑斩了那只妖,剑气却劈裂了那盏兔子灯。
她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一只灵鸟从远方飞来,他了书信,冷声道:“既然灯坏了,那便走罢。”
她却咬唇道:“你答应过的,再陪我多待一会儿……”她实在是不愿意就这样走了,小声道:“就一会儿,再等等好不好……”
他说:“齐师弟传讯说,禁地的封印松动了。”
只有她和他,跟师尊修习过加固封印的方法,她必须回去履责任了。
她一怔,忍不住道:“那也不急于一时,只是再等一个时辰……”她焦急地看了天边,像是在祈祷着那太阳快点落下来,“涔之你,马上天就黑了……”
他却沉声道:“谢姮。”
他的语气凉了下来。
他很少直呼她的全名,往往在她忘记自己的责任时,才会如此叫她。
少女抿抿唇,垂下了眼睫,因为这一声“谢姮”,彻底安分了下来。
她很失落。
躯壳里的魂魄也怔怔地看着她的失落。
他又剥夺了她的快乐。
他记得,因为封印之事,回去之后,她为了修补封印,又是整整半年不曾走出禁地,也再也未曾如此期待过什么新鲜的事物。
如果可以,他也想将微薄的快乐还她。
就像是一个轮回的噩梦,可偏偏他什么都做不了。
谢姮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城门的刹那,身后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将整个夜晚照得无比明亮。
她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只要不,就不会想念。
藏云宗的气氛很压抑,他们都很忙碌。
日子过得飞快。
很快,来自蓬莱的小师妹回到了藏云宗。
江音宁本性未露,端得是天真可爱,谢涔之眼神冰冷地看着个朝他撒娇的女孩,并无任何搭理她的兴致,只是碍于她父亲为除魔而死的功劳,加之从小青梅竹马的情分、华芸道君的面子,才对她略有优待。
打从一开始,他就从未将江音宁当成一回事。
可许是他甚少待人宽容,一旦他对谁有了好声色,便容易惹出一些闲言碎语。
许多人在背后说着那些无稽之谈,甚至拿谢姮和江音宁做对比,他有所察觉,却置之一笑,从不屑于理会些闲言碎语。
可偏偏,不否认便是无声的默许。
后来不知何时,谢姮站在不远处,也时常瞧着江音宁。
她看的很认真。
江音宁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无害地笑:“谢师妹瞧我做什么?”
谢姮说:“多瞧一瞧师姐,才知道他们都在瞧你什么。”
江音宁疑惑地歪头:“那,师妹可瞧出了什么?”
谢姮认真道:“江师姐,生得很好看。”
没有什么比情敌的夸赞更让人愉悦,江音宁的神色有些得意,勉强忍住喜色。
谢姮说:“江师姐性子活泼,也去过很多没有去过的地方,与江师姐相处,想必是一件很轻松有趣的事情。”
“江师姐也很善良,是个好女孩儿,值得很多人喜欢。”
谢姮认真地观察着,自己的所想都说出来。
江音宁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也客套了几句:“谢师妹生得才好看,能留在我师兄身边,修为一定很厉害,就不了,总是连拿剑都拿不稳,师兄老是嫌弃。”
谢姮笑了,轻轻道:“又有什么干系呢?”
好看与否,会不会用剑,都是没有干系的。
重要的是别人喜不喜欢,若不喜欢,再好看能干,也无惹人动心。
时的谢姮,才刚认识江音宁不久,是真的很羡慕她。
谢涔之的到来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江音宁又熟练地蹭到了他身边,他的目光却落在阿姮身上,她朝他淡淡一笑,像是并无任何芥蒂。
从前的他想不通,如果她喜欢他,为何要与江音宁说那一番话?她应该会难过,会不喜欢江音宁,所以,她后来与江音宁撕破脸时,他才会那么质疑她,究竟是不是因为为了争风吃醋,才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
可现在,他着她剔透的眼神,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才是开始。
从一开始,她就从未讨厌过江音宁。
她甚至在逼自己也喜欢她。
因为大家都喜欢江音宁。
可终究还是悲剧收场,因为他很少揣摩过她的情绪,因为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伤心还是难过,她都还是在他身边的,如此,他何必管她怎么想呢?
他大错特错。
他如今终于有机会,再好好一次当初的她,感受她感受到的一切。
她经历过的微小的委屈,堆砌起来,都如此窒息压抑。
她会难过、忧虑、不安。
可无论他什么时候见她,都不曾看到她失态的一面。
她一开始,会因为一盏兔子灯顶撞他。
后来,却再也未对他流露半分真实的情绪。
因为她在害怕呀。
有了那么好的江音宁,她便怕自己不够好,总是想的再好一点,再让大家都喜欢她一点儿。
她做出的那些努力,都藏在皮囊之下。
她不会哭,也不会表现得可怜,瞧着越是平常,越是让人容易忽视。
他越,越觉心疼。
时间越来越往后推移,他越感到恐惧。
他想停下来。
快停下来!
不要再继续往后了!!!
他拼命叫嚣,挣扎得魂魄剧痛,却冲不破这枷锁,眼睁睁着自己一剑刺穿她的肩。
她被玄铁刺穿肩胛,痛苦地惨叫着。
“啊……”
他背对着她,握着手中的剑,眼角拢着滚烫的泪,却迟迟无沿着脸颊滚落。
斩刑台上,她倒在血泊之中。
而他,双目猩红,含恨望着无情的苍天。
他开始恨,开始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还要他再来一遍,自己的心一次次地凌迟,若是对他的惩罚,不如让她杀了他!
被刺穿肩胛,好啊!被关押地牢,众叛亲离,被误解被怀疑,都好啊!
都让他来又如何!
万鬼啃噬也无妨!
偏偏要他亲手再杀她一次。
他自己的心剁碎了,践踏进尘埃里,都再也无靠近她一下。
梦境轮回在她“死去”的刹那,戛然而止。
画面定格在斩刑台上。
他含着血笑了,笑得浑身颤抖,以为折磨终于结束了,他宁可继续在鬼蜮不受苦,也不要再到她。
谁知再次睁开眼,她又跪在他的跟前。
她说她要去领十鞭刑。
“喜欢涔之。”
“可以等你,等到你从不那么喜欢,变成真的喜欢为之。”
“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不喜欢。”
“……”
一次又一次。
他快被她折磨疯了。
他想远离她,又想触碰她,偏偏进退不得,
在藏云宗的灯火中,她没有他的时候,白衣少年的脸庞在逐渐变得死灰,他本生得好看,因为魂魄被磨耗,脸色越越来越像厉鬼一般,怨恨又不甘地盯着她。
他的眼睛闪烁着星零泪光。
可泪却落不下来。
直到她的脸都变模糊了,他都无在她的眼前哭出来。
就像吸食戒不掉的毒,他着她,当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场噩梦还在不断地循环。
他从深深的爱意变成憎恨,又从憎恨变成深爱,再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是恨谁了,只知道苍天无情,要他一次又一次失去,他偏偏不愿意。
胸腔翻腾着极致的不甘。
那种不甘,恨不得毁天灭地。
他偏要逆天而!
重来!
他再次重来,在她含着泪光的眼神中,伸出手去。
还差一寸就要碰到她了,周围的一切景象又开始崩塌。
时间倒流。
他又离她一丈之外,方才的努力成了徒劳。
阿姮还在对她笑着。
他不信,他再次重来。
在拔剑刺她的时候,他强行断了自己的手筋。
可断裂的手筋变得完好如初。
逼她认错的时候,他企图咬舌自尽。
可声音却控制不住地从喉间溢出。
远离她的时候,他努力逼着自己往前,可她却先一步转身,离他远去。
有声音在他心里嘲笑着他:“你放弃吧,你只能永远在痛苦中轮回,你会一遍遍地看清楚,自己到底是如何负她的。”
“你本有无数次机会抓住她,可是你都没有,既然错过了,世上哪还有什么回头的机会?”
“你认命吧。”
他痛苦地喘息着,握着剑的手在拼命发抖。
那盏兔子灯碎裂在他的脚尖。
他听到自己冷冷地训斥她。
她眼底的光黯淡下去,要和他一起走出这座城。
她永远都看不到她心心念念的花灯了。
他的魂魄在无数次轮回中变得虚弱,像是认命了,再也不反抗,与她并肩沿着长街出去。
条路很短,于他却好像过了无数个一生。
跨出城门的刹那,无数的灯火在身后渐次燃起。
谢涔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惊讶地转头看着他,少年唇角溢出鲜血,眼底的一切在一寸寸崩塌、扭曲。
“涔之?”她疑惑。
他用力抓着她,含着血笑了,笑得温柔。
“阿姮。”他哑声说:“们留下来……”
留下来。
哪怕死在这里也无妨,他要陪她留下来。
陪她一眼这灯。
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他宁可死在这梦里,就在此终结场可怕的轮回,也再也不要负她一次。
佛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他已经没有可以回头的地方了。
宁可死在这座城里。
谁能阻止一个生无可恋的人去寻死呢?
他死死地抓着她,她的容颜却在他的眼里一寸寸灰飞烟灭,他知道自己又快输了,突然用尽全力地抵抗着周围消散的灵力。
“都给回来!”他哑声嘶吼。
周围崩塌的一切,以肉眼的速度再次聚拢。
他意识涣散,到眼前的少女,重新对他露出一丝笑容来。
“太好了。”她笑着说。
她说着便要转头去看身后的灯。
那灯是她的执念,却成了他的心魔。
他死死盯着她,眼神炙热如火,两条血泪却沿着脸颊落下,一滴滴砸落进尘埃。
轮回境,顾名思义,便是让陷入此镜中的人一次次在痛苦中轮回,心生不甘,直至心甘情愿付出生命,也要停留在某个瞬间,便再也无醒来。
是卫折玉他安排的噩梦。
他马上就要解脱了。
只要她再瞧瞧那灯。
可却在最后那一刹,一道寒光倏然划过天际。
“哗啦——”
镜面破碎。
黑暗如潮水般聚拢,万鬼撕咬的声音重新堆积在耳畔,吵得他耳膜嗡鸣不止。
现实中的阿姮,正执剑站在他跟前。
高贵,冷漠,疏离。
她再也不需要去瞧什么花灯了。
“谢涔之。”她冷笑道:“天道的事,是不是你在算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