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羲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大魔头也在这里。
而且他……要和大魔头一样强?
白羲想象不出来。
这大魔头,比陵山君还要可怕得多,陵山君又比从前的主人要强很多, 主人天资绝佳, 又比多寻常天赋的弟子要强……这样算一算,白羲也不知道他需要多少年, 才可以被主人认可。
但是。
他亲口说过,他再也不要在主人的羽翼下苟且偷生。
再漫长的时间, 他都愿意等。
“阿姐。”一边的容清实在看不下去,出声劝道:“白羲他年纪小,从前跟在阿姐身边也有近百年了, 此番便是他赶去无垠之海求我爹爹来救阿姐, 念在他如此忠心的份上,不如——”
“好。”
白羲突然出声,打断了容清的话。
容清转身, 惊讶地看着他。
少年怔怔地坐在地上,抬手抹去眼泪, 慢慢爬起来,眼神逐渐变得倔强坚定。
他说:“白羲这条命是主人给的,如果不是主人, 白羲早就死了。”
“主人想让白羲如何,白羲都不会拒绝。从前白羲也说过, 就算主人没了心, 要忘记白羲了,只要主人过得好,白羲也愿意。”
这只天真的小鸟,好像瞬息之间, 突然就变得成熟了不少。
白羲说完,突然抬手,往自己胸口一拍,一道灵光闪过,他重重跪倒在地,满口都是猩红的血。
他喘息着,抬头看着少女熟悉的容颜,勉强笑道:“主人,契约断了……”
他这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汐姮垂眼看着他。
为了不让契约反噬到她,他用的是极端的方式,单方面强行切断契约,切得干干净净,自己本就没多少修为,被反噬之后,伤势变得重了。
汐姮其实不必这么狠心。
即使她现在无须再眷恋这些感,但她与白羲的记忆是在的,陪伴了自己将近一百年的小鸟,把他留在身边,并不碍事。
可是,她也知道,白羲不合适。
神族万年无光,北域天寒地冻,并不适合这只弱小的雪鸮生存,她贵为神族公主,将来亦是女君,今后也断不可能事事护着他,那他又如何保全自己?
有她在身边,他永远都不会长大。
从前谢姮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谢姮不忍心让他难过,始终狠不下心来,而汐姮比起谢姮,更多了狠心。
知道该这么做,她就一定不会手下留。
她突然对他伸手。
白羲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迟疑地把手递她。
汐姮把他拉起来,抬睫露出清亮的黑眸,淡淡道:“我等着。”
“你自己许下的诺言,切勿让我失望。”
少年抿紧唇,眉心一舒展,重重点头,“我一定会的!”
卫折玉在一边看着,倒是不屑地轻哼一声,凉飕飕地讽刺道:“我若是这只蠢鸟,便直接放弃了,想和我一般实力?”
他拉长了声音,戾气横生地嗤笑一声:“做梦。”
白羲:“……”
少年咬了咬牙,满眼不甘之色。
汐姮没想到卫折玉突然添乱,转身看了他一眼,“卫折玉。”她眼色一沉,像是觉得他此刻有些过了。
卫折玉斜斜瞥了汐姮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从汐姮拉着白羲的手上扫过。
他黑眸深不见底,兀地勾起唇一笑,眼波流转,“我可是在提醒他,没本事觊觎的,就别想太多。”
“省得他修炼了一辈子,到头来发觉白费了,还不如早点混吃等死。”
“鸟的一辈子也不长,勉强够形的修为,出去遇见只两百年的狼妖,就得被生吞活剥了。”
“看你头发这么稀疏,之前被烧掉的毛,还没长好吧?”
“毛都没长齐,说什么变强呢?嗯?小秃鸟。”
卫折玉说话连珠带炮,字字尖酸刻薄,论阴阳怪气戳人痛处的水准,三界之中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白羲被他讽刺得脸色一变,定定地瞪着他,咬牙切齿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可以回怼的话来。
天可怜见的。
这小秃鸟从未被人如此刺激过。
白羲实在找不着词了,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这坏魔!”
卫折玉阴恻恻地继续恐吓:“是呢,我可坏了,想知道一只坏魔,是如何杀鸟的吗?”
他眸光闪烁,掠出几冷冽的光。
裹挟着清晰的杀意。
白羲心跳骤然快了,强自咬着牙,迎着这样的压迫感,双腿都软得快要跪下去,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像从前那样胆怯懦弱。
卫折玉指尖缭绕着魔气,突然阴沉地说了句“找死”,朝白羲袭来。
还未碰到白羲,汐姮拂袖,挡去了这一击。
她看着卫折玉,用陈述的语气说:“卫折玉,你生气了。”
卫折玉扭过头,用鼻腔发出一声极不友好的哼笑。
“你为什么生气?”汐姮问。
她觉得她需要弄明白。
她说着,朝卫折玉走了步。
卫折玉又转过头,沉沉地盯着她,表情极为阴郁。
他说:“低头。”
汐姮迟疑了一下——如果是别人要她低头,她定是会发怒的,但卫折玉不一样,卫折玉把她孵出来,养了她很久,也算她半个娘了。
低头,也不是很过的要求。
少女沉默地杵着,然后,试探着低了低头。
“啪。”
卫折玉飞快地拍了一下少女的头。
像她之前拍他一样。
汐姮一愣,抬头盯着他,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捂着发顶。
……倒也不疼。
卫折玉拍完,抬起一根苍白的手指,指着谢姮,眯起狭长的眸子,目光射向谢姮身后已经愣住的两个无害少年。
他一字一句地说:“这条龙,我孵的。”
他孵的龙,谁也别想打主意。
容清:“……”
白羲:“……”
如果是谁不识趣地和他提当年孵蛋的事,卫折玉定是会生气的,但他这个人脾气古怪,十矛盾,他讨厌提及,但又不完全讨厌,别人不可以提,但是他自己可以提。
现在,他就非要提,汐姮是他孵出来的龙。
说完他就又阴沉地盯了一眼白羲。
轮椅骨碌碌往前滑行。
卫折玉从白羲身边掠过,带起一阵风,明明是在燃着火的落炎谷,却让人觉得阴冷刺骨。
无汲殿内弥漫着血的腥气。
谢涔之靠在榻上,脸色苍白,额角尽是冷汗,却死死用修为封住自己的穴道,不让自己昏死过去。
胸前已缠了许多层纱布,仍有血迹渗透出来。
周全是忙碌的医官,满是血的水盆一盆盆端出去,云渺子不住地顺着胡须,这日他劳心劳力,对付的还都是溯月弓这样的上古神兵造成的伤,眼底已有了血丝。
宋西临进入殿中,低头站在不远处,道:“方才容清来过了。”
谢涔之想起容清这个名字,似乎是之前阿姮劫狱救出的那个人,便睁开眼,嗓音淡得听不喜怒,“他来做什么。”
“他是广隐失散多年的儿子,如今的慕家少君,我派与无垠之海并无太深私交,他擅闯宗门,本应直接拿下。”宋西临说:“但齐师弟念及……他从前与谢姮一样,都被冤枉过,又与谢姮关系非比寻常,便并未为难丝毫。”
“他此次前来,是为了寻谢姮师妹……落炎谷的方向传来异动,他和白羲已去了,属下方才再命人查探时,发觉落炎谷已毁。”
落炎谷是神族在人间创造的秘境。
她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肯留下,离开之前,也要毁掉落炎谷。
谢涔之唇边渗出血,下唇红得刺目,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他抬手屏退身边的人,“下去吧。”
所有人便退了下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那把灵渠剑才突然飞了出来,在谢涔之跟前颤动,像是在催促他什么。
谢涔之冷冷盯着它,“再说一次,不许伤害阿姮。”
灵渠剑焦急地空中转了转,又偃旗息鼓,过了一会儿,一个鲤鱼打挺再次浮起,焦急地冲他晃着剑身。
怎么能不伤害那个神!弑神便是它的使命!
灵渠剑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不肯握剑,还三番四次差点入魔,命都快丢了。
要是他握住它,早就神力大涨,说不定早就杀了那条烛龙!
灵渠剑急不可耐。
但它发现,眼前这个新主人又再次闭上眼,不肯看它。
谢涔之缓慢地呼吸着,左手放在榻上,指尖磨蹭着柔软的床褥。
指尖仿佛才残留着她的余温。
昨日此时,阿姮还在他怀里安静地睡觉。
她时而睁眼,看着窗外的一簇盛开的花,他折了花放在她眼前,她却又闭上眼不看了。
他耐心地理好她的发丝和衣襟,用热帕子擦拭她的肌肤。
恨不得这样照顾她一辈子。
阿姮的气息仿佛还在。
谢涔之突然微微弯腰,将脸颊贴在那一方玉枕上。
他近疯魔,侧脸低低地蹭着,幻想着阿姮还在的时候。
“阿姮。”
属于寻常衣料的气息,裹着极淡的清香,似乎是她发间的香气。
灵渠剑也不颤了,仿佛是被他的举动给吓到了。
这个人真的是疯了……就算它强行吸走了全部的魔气,阻止他入魔,他也还像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对方都要杀他了,他还在这里黯然神伤。
它怎么搭上这么个主人。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谢涔之胸口的伤口又再次染透了衣襟,他沉溺在幻想中,乎是要在她待过的地方昏睡过去,又猝然清醒。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又变得极其冰冷彻骨。
“去把道云仙尊请出关来。”他吩咐下属。
那下属一怔,道云仙尊可是君上的师尊,而且以诛灵阵封印闭关山脉入口,这怎么好打扰仙尊修炼……
正当那人为难之时,谢涔之又寒声道:“本君以宗主的身份,召他出关。”
他要查清楚,为什么阿姮执意挖心。
为什么她又要拼死去触碰灵渠剑。
这里面,到底还有什么事,是他至今被蒙在鼓里的?
毁了落炎谷后,汐姮决定启程回神族。
她不欲让旁人随行。
无垠之海已是在极北之地,而海的尽头,连日光都无企及的地方,才是北域的入口。
神族在那里不会受天道制约,神力无穷无尽,而与之相应,任何仙魔靠近北域,力量都会被压制。
神族也并不欢迎他们。
只是要去神族,必须先过无垠之海。
无垠之海乃是通往北域的唯一路径,慕家拥有神族血统,世代为神族看守入口,长久以来,立场处于仙魔之间,也绝不插手半三界中事。
正好顺路,容清便将汐姮要来的消息,用传讯符提前告知广隐仙君。
见白羲要独自离开历练,容清是在不忍,思来想去,还是私下对他道:“你如今修为还不够扎实,外面魔物横行,这魔头又盯着你,实在太危险了。容氏一族还有一方重塑根骨的寒潭,只是洗髓极其痛苦,你若真心想变强,不如随先随我去无垠之海,再跟我回我母亲家。”
如此,白羲又有了后一丝与主人同行的机会。
白羲自然是想的,但那魔头对他的嘲讽,如尖刺一样扎在心里。
他不想再依赖旁人了。
容清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少年笑得无奈又温柔,抬手摸摸他的头,低声安抚道:“白羲,你瞧不出来么?阿姐虽要与你断契约,却也不曾像对别人那般绝对你。”
“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必与魔头置气?”
白羲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重重点头,“你说的对。”
于是他躲进容清的袖子里,悄悄再与主人同行。
抵达无垠之海后,广隐仙君率领慕家所有长老亲自出来迎接,对汐姮恭敬弯腰,行神族的礼仪。
广隐道:“汐姮公主平安归来,想必藏云宗的秘密,已了然于心。”
汐姮闭目,脑海中掠过藏云宗的一幕幕。
她颔首道:“谢涔之便是灵渠剑之主。”
“果然是他。”
广隐神色微闪,坐实了内心的揣测。
他站直了身子,负手淡淡道:“两百多年前,藏云宗前宗主谢白昀发兵征战魔域,突然毫无预兆地回到藏云宗,传说那日,神光笼罩藏云宗上空,宗主夫人被神剑所伤,无故有孕,占星使预言,恐有神祗元神过轮回历劫。”
广隐继任家主的那一年,他只身前往藏云宗,亲自参加试剑大会,挑战谢涔之。
一是寻觅公主踪迹,确认他猜想的人是不是汐姮。
二是确认谢涔之传说中的可怕天赋,究竟与神剑是否有关。
他身怀神族血脉,拥有特殊心,又比谢涔之年长几百岁,当日却败下阵来。
便知谢涔之果然不是常人。
此人修无道,想必是为了破劫。
但经过广隐试探,谢涔之自己似乎不知神剑与他的关联。
如果他知晓,谢姮之前选择回到藏云宗,便是自寻死路,谢涔之会早有防备,不会她任何靠近灵渠剑的机会。
更遑论差点入魔,刺激灵渠剑破出封印?
但这些思虑,广隐只藏在心里,并未向汐姮提起。
汐姮提及谢涔之,唇畔只余漠然冷笑:“他不让我靠近灵渠剑,意欲将我封印玉棺之中,永世阻止我觉醒,想来与那颗心一般,都是仙门的阴谋。”
“打着什么爱的名义,虚伪至极。”
她若觉醒,亦不会死,他宁可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将她封印再寻复活之,即使她会一直这样沉睡下去,也不让她恢复神力,成为汐姮。
广隐闻言,缄默不语。
看她的言谈神,似乎也不知道谢涔之不知情的事,更以为谢涔之这样做是强行留住她的阴谋。
如此更好,既然已是断情绝爱之人,便不要再与从前的人,再有牵扯。
慕氏一族的族人在海边的崖顶搭建好法阵,运用特殊的心,将通往极北神域的入口打开。
所有族人垂首恭候公主离去,容清恭敬地站在广隐仙君身后,躲在少年怀中的小雪鸮悄悄探头,用依恋又不舍的眼神,悄悄注视着一身红衣的汐姮。
汐姮在高台上为一只巨大的烛龙,转瞬消失在云雾之中。
卫折玉独自坐在海边。
五六只阴灵化为灰色的雾气,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索然地用手指随手捏住一只,眼神越来越阴郁,眸子里的墨黑浓郁得像是要杀人。
——“卫折玉,我要回神族一趟。”
汐姮最后来找他的时候,只说了这一句话。
是了。
是他忘了。
她在神族还有家人。
不像他孤苦伶仃,自幼像个垃圾一样被人弃之如敝履,她身边还环绕着多人,那只秃鸟阴魂不散,慕家那一群人也烦得,各个都围着她,她根本不会将他这个骨子里卑贱的半妖放在眼里。
“咔嚓。”
卫折玉面无表情地捏碎一只阴灵,眼尾有些发红。
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应该去复仇,杀了所有人,大不了鱼死网破。还在这里卑微地等她干什么?
她又没有心。
真是可笑。
他还是一无所有,只能抓住这唯一的一只小龙汲取温暖,她却还能抛下他去寻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越想越偏执,骨子里的暴虐因子又开始沸腾。
就在此时,一声龙啸划破天空。
一团裹着火焰的庞然巨物骤然降临,龙爪将少年从轮椅里一抓,带着他腾空而起。
汐姮说:“卫折玉,去见我的家人。”
“……”卫折玉一愣,“你说,什么?”
少年刚刚建立起来扭曲心理又“哗啦”一声,瓦解掉了。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她没有丢下他?
可一团火焰把他包围着,暖得如此真实。
汐姮说:“跟我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