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ll xvi potestas 权力 43b.c.
如果你要违反法律,那么一定得借此获得权力;否则,请敬畏法律。【注1】
——欧里庇得斯
新的一年,盖乌斯与阿格里帕,率领军团奔赴战场。在罗马,盖乌斯取得了许多荣誉:他被提升为元老,担任副执政官。同时,和两位执政官一道,他被授予了军队的最高统帅权,以及同行政长官的权限。元老院为他麾下的两个马其顿军团支付饷银。
小凯撒的声誉高涨,尤其受到平民和军队的拥戴。元老院友所顾忌,为了示好,为他树立了一座镀金的雕像。此外,听说他曾拒绝了拥有带束棒的扈从,元老院授予了他这一特权,作为军队统帅权的象征。
这些都是毫无实际价值的虚名。凯撒遭遇刺杀之前不久,元老院就为他在神庙前竖了一座立像。但这种外表美观而廉价的荣誉,很容易让年轻人生出骄傲之心,这或许也是元老院的人所希望的。若是以前,我会为这样的虚名而开心。而现在,我更关心实际问题。
实际的是,盖乌斯正在前往战场。情况不容乐观。安东尼方面,除了他的卫队和新招募的军队,有从马其顿调来的三个军团,还有一个退伍老兵军团。这些老兵久经沙场,据说一人可抵两个新兵。而雷比达还有四个军团在西班牙,可以作为支援。从兵力上看,安东尼更有优势。
由于两名执政官都已出征,西塞罗利用公众演说的影响力,成为元老院的领袖。他举行人民会议,劝说商人为了祖国的利益,多制造武器。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要激发人民对安东尼的仇恨。
我没有再亲自去听他的演说,而让克丽泰派人记录下来,带回给我过目。仅是看蜡版上的记录,就能想见他的演说如何掷地有声:
“罗马人,我赞美你们,当你们激起坚定的意志,跟随那最优秀的年轻人。虽然他仍年轻,但他的行为已属于永恒与不朽。当我们被当成奴隶压迫,当恶魔的数量与日俱增,当我们深恐马克·安东尼采取致命的报复手段时,这个年轻人承担了无人敢于承担的冒险计划:他召集了属于他父亲的、一支所向无敌的军队,使安东尼的疯狂遭遇了阻力。
“公民们,你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放荡的公民,而是一头披着托加的野兽,丧失了最后的人性。幸而,它正面临我们的大军。在所有共和国的战役中,我们英勇的将士从未表现得比今天更协同一致。活着并非只是有呼吸,奴隶没有真正的生命。所有其他民族都可以忍受奴役,但我们的城市不行。如不能光荣地活着,就只能耻辱地毁灭。这是一次巨大的危机与挑战,却也是将名垂青史的盛举。我们已遍地燃起自由的希望!”
西塞罗的演说一如既往的目的明确、爱憎分明。但权力交织成的罗网中,只有猎物与狩猎者的区别。
与此同时,我和卡尔普尼娅继续定期举行军官女眷的聚会,鼓励她们多写信给前线的军官,温柔地慰问,激励他们的意志。就像希腊剧本《利西翠妲》【注2】所展现的:对军人来说,床笫的力量可能胜过刀剑。
白天,我尽量让自己忙碌,以避免胡思乱想。但夜深人静时,担忧就像蔓延的海藻,紧紧纠缠着我。盖乌斯正在战场上。最坏的可能性像一只巨大的乌鸦,在我心中盘旋,不肯降落,但每一片偶然掉落的羽毛都令我胆战心惊。
甚至有时,我会沉入焦躁不安的噩梦。梦中是一片烧得焦黑的战场。只能听到人死前的哀嚎和马的嘶鸣。鲜血渗入尘土,凝成暗沉的紫色。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的气息、燃烧的焦糊味与尸体的腐臭。黑色的鸠鸟在空中盘旋如阴云。
我踽踽独行在堆积的残骸之间,焦虑地寻找着。终于,我望见了一个人影。他躺在地上,铠甲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西班牙利剑折断在身边,战马倒在不远处。
我跌跌撞撞走上前,心中祈祷:不是他,一定不是他。但当我挪开沉重的高卢式头盔,看到了血污中熟悉的金色发丝……
我浑身冷汗地惊坐起来。噩梦的余韵仍如同粘腻而冰冷的水蛇,缠绕在我的颈项上,令我窒息。
“怎么了?”马塞勒斯醒来,轻触我的肩,拨开我紧贴着颈项的濡湿发丝,“噩梦吗?”
我深深吸了口气:“没什么,只是梦。”
他安慰我,用一种类似于大人对待孩子的方式:“‘运气是盲目的’【注3】,但即使是最坏的结果,我们可以离开罗马,去乡下的庄园生活。安东尼不是我的仇人,而你是我的妻子,他不会为难你。”
“盖乌斯不会失败。”我纠正他的预设。
他静了静:“希望如此。”
我重新躺下,装作已经恢复平静:“我们睡吧。”
“好的。”
他很快重新入睡。近在咫尺,但他无法帮我,甚至无法理解我。
担忧像船锚,把我钉在床上,而恐惧在我周围形成漩涡,让我宛如一条遇难的船,只能在其中载沉载浮。我望着天花板,直到那里被晨光照亮。
为了不再次打扰他的睡眠,我提出分床。他没有异议。毕竟多数罗马人都是如此【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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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母亲的病情日渐加重。我有时去菲利普斯的宅邸陪伴她,但她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昏睡。
为了等她醒来,我就坐在庭院里纺织。克丽泰在我身边,拿着木线锤,把羊毛捻成线。这不是为了织出什么东西,我只是喜欢这种工作本身。看着纺线在自己的触碰下渐渐成形,感受着那细密的纹理,动作舒缓的节奏让人静心。在嗖嗖的梭子声中,暂时忘却会唤起担忧的事情。
女奴告诉我,母亲醒了。我来到母亲的卧室。房内有黄铜火盆,烧着木炭。地毯是编织紧密的波斯羊绒,我尚未见过比这更厚实的。卧室里煊暖如春。但她比以往更怕冷,穿了四五层丘尼卡,又裹了两件斯托拉,身上搭着带流苏的波斯毯,靠在堆着深红色软枕的床上。
我走上前,帮她掖了掖毯子,触到她冰冷的手指。
我轻声建议:“您或许可以试试皮毛制成的大衣。”
她用沙哑的声音冷淡的拒绝:“我不是那种野蛮人【注5】。”
我沉默。
“你刚才在做什么?”她问。
“纺织。”
“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蜘蛛干的活,还是留给阿剌克涅【注6】吧。”
我没有作声。
“扶我起来,去神龛。”她惯于发号施令,就像蜂箱里的王后。立刻有女奴上前,搀扶着她。
我们来到前庭的神龛。除了守护家宅的神灵之外,那里新添了命运女神福尔图娜的雕像。她蒙着双目,站在象征祸福无常的车轮上,一手持丰饶之角,一手持船舵。
按照传统,向家神献祭酒是男人的职责。但母亲从不拘束于此。她接过金酒杯和祭饼,放在神龛上,低声念着祷语:“命运女神,我以此所献之物,热忱地恳求您,保佑我的儿子凯旋归来。”我也跟随她,默默祈祷。
献祭结束后,她精疲力尽地躺倒在榻上,脸色苍白。我坐到她身边,把一方披肩盖在她身上。
“你的弟弟,”她顿了顿,“你们不一样。你需要尊重,你需要爱。”
“而他需要权力。”
“不。他不需要任何东西,所以一旦要争取什么,他会取得一切。”
“但没有人可以得到一切。”
“至少他会得到罗马。罗马之所在,即权力之所在。”
我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我们就在罗马。”
“不,”她轻笑了一声,但嗓音里全无笑意,“你在罗马。”
她很虚弱,没有再说什么。
我看向庭外。午后的天气不错,冬日的阳光格外明亮,带了微薄的暖意。白昼开始变长,而黑夜变短。也许春天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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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消息如雪片般,不断从北方传来。
执政官潘萨和赫西阿斯,与盖乌斯一同对抗安东尼。潘萨在意大利募集新兵。而按照元老院的命令,盖乌斯麾下最可靠、作战经验最丰富的两个军团,归赫西阿斯指挥。盖乌斯没有反抗这个明显不利于他的决定,把两个军团交给了赫西阿斯。
之后,盖乌斯与赫西阿斯率军赶往穆提那。安东尼驻扎在穆提那城外的军团,包括一支强大的骑兵,强于盖乌斯他们。所以,他们没有立刻投入战斗,而是在附近暂时按兵不动,等待潘萨募集的军队到来。他们的驻扎地有许多急流,地形破碎。这种地势不利于骑兵战,安东尼没有立刻攻击他们。
经验丰富的安东尼另有打算。他让自己最好的两个军团,埋伏在潘萨必经之路旁边的芦苇丛里。当潘萨的夜行军匆忙行来时,遭到了伏击。由于潘萨手下几乎都是毫无作战经验的新兵,安东尼很快击败了他们,并大肆屠杀。潘萨也死于这场战役。
品尝到甜美的胜利果实之后,安东尼的军队暂时驻扎下来,分发战利品,庆祝胜利。驻地背靠险峻的高山,可以防止敌人的攻击,所以驻军的后方防守十分薄弱,哨兵都卫兵都集中在前方。就在举行宴会的士兵们酒酣耳热之时,赫西阿斯、盖乌斯以及他的副官阿格里帕,带着两个军团,利用特殊的登山器械和下降绳索,潜入到营地内,鸣响喇叭【注7】,发动突然袭击。混乱像瘟疫一样吞噬了士气。安东尼的军队毫无防备,四散溃逃。
安东尼遭遇突然袭击,损失很大。但他还是成功突围,带着部分军队撤退到包围穆提那的军营中。
根据战报,盖乌斯在战役中受伤。据说,当时他军团的旗手受了重伤,无法履职,他便冒着巨大的风险,自己扛起鹰徽【注8】。血战之后,他的卫队几乎全部阵亡。赫西阿斯建议盖乌斯回罗马养伤,但他拒绝,声言要与军团共存亡,并把自己的指挥权交给阿格里帕。
此时,战争双方都遭遇了损失。以剩下的兵力而言,安东尼仍有较大优势。此时,城中的德西穆斯军队已经开始缺乏食物,被饥饿的痛苦折磨,军心不稳,开始产生哗变的迹象。于是,安东尼打算固守阵地,继续包围穆提那,不与赫西阿斯及盖乌斯的军队发生总会战,因为用不了多久,德西穆斯就会撑不下去。
赫西阿斯及盖乌斯也看出了他的这一企图,每天都用骑兵骚扰他的阵地,挑战他,辱骂他,试图逼他出战。安东尼没有上当。但他的弟弟卢修斯年轻气盛,按捺不住,冲动地率兵出击。早有准备的赫西阿斯和阿格里帕很快占了上风。安东尼为了救下弟弟,不得不立刻调兵前往支援。但征调突如其来,时间不充分,在艰难的鏖战之后,阿格里帕取得了胜利。赫西阿斯在战争中罹难。
战败的安东尼带着弟弟撤离了穆提那,向阿尔卑斯山出发。翻过山之后,他就能与雷必达汇合。但至少暂时,他不会对罗马构成威胁。
盖乌斯把潘萨和赫西阿斯的尸体以礼运回罗马,让他们在罗马得到公葬。有流言说是盖乌斯阴谋杀害了两位执政官。如果他们不死,战争结束后,元老院就能名正言顺地把军队交给他们。盖乌斯只是副执政官,除了拱手相让,没有别的选择。而现在,两位执政官都战死沙场,只剩下盖乌斯率领军队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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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的捷报传来时,我感到微微的晕眩。原来真正的如释重负是这样。
我跌坐在沙发椅上,以手抚胸:“赞美所有保佑罗马的神灵。”
但还来不及让激动和喜悦从心底升腾起来,对盖乌斯伤势的担心就开始发酵。
梅塞纳斯屏退下人,及时地告诉我,盖乌斯其实只受了轻伤。他装出身负重伤的样子,是为了有理由不参与后来的决战。
“那么,关于他杀了潘萨和赫西阿斯的流言,是不是真的?”
梅塞纳斯微笑:“这个,他没有提到。但如果真是他做的,我也不会奇怪。”
我放过了这个话题,沉吟道:“这次取胜,多亏了阿格里帕。据说那种新式登山器械是他的创造。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建筑师。”我笑了笑,“也多亏了卢修斯。安东尼把他带在身边,真是失策。”
“卢修斯有勇无谋,性格急躁,就像块火石,一点火星就能引燃。不过安东尼应该事先警告过他,没想到他会为了爱情,如此冲动。”
“爱情?”
“我找人伪造了一封福尔维娅写给卢修斯的秘密信件。信的内容,是表达爱意,以及让卢修斯为她报仇。所以他一心想逞能,想成为比兄长更勇敢的战争英雄。”
“但如何伪造出这样的信件?”卢修斯不是傻瓜。如果没有印信,他不可能相信。
“克劳迪娅偷偷取得了她母亲的印章戒指,为了您的弟弟。”
我惊讶:“她背叛了自己的母亲?”
“福尔维娅想杀小凯撒。小凯撒说服她,让她相信这只是自保,他不会伤害福尔维娅。”
爱情令人盲目。她不知道,毒药往往盛在金杯之中。我叹息。
“您同情她?”他挑眉。
“她太单纯。”
“不,这与是否单纯无关。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价码,都可以被利用。只要你足够了解他们,并善于诱惑。一切都取决于你的诱饵。而您的弟弟擅长这个,他也必须这样做。如我,如您,都可能被他利用。”
简短的停顿之后,我问:“你甘愿被他利用?”
“只要我认为,这是互利的。”他轻柔地微笑,“若允许我提出小小的建议,您应当尽快适应这一点。这对您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