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太初宫,宣仁门,政事堂。
为衡阳王李成义之死,狄仁杰召集留守重臣合议。
定王、天官尚书武攸暨托词另有要务,未曾与会,安排了侍郎岑羲代为前来,其余检校春官尚书的崔融,秋官尚书黄选,冬官尚书张柬之,洛阳府尹萧至忠等人,都是亲自前来。
起复为宗正寺卿的梁王武三思和作为苦主的安国相王李旦,也出现在政事堂中。
“诸位,神都安宁未久,又出惨案,遇害的,还是皇族郡王,陛下亲孙,事态严重,还请诸位莫存侥幸,振奋精神,全力以赴,尽速查明真相,追缉凶手,还安国相王殿下公道”
狄仁杰中气十足,却打起了他曾经深恶痛绝的官腔,一席话冠冕堂皇,没有一点错处,但也没有一点用处。
说完之后,不去问理刑法司,发到直接将矛头引向了武三思,“此事涉及皇族,不知梁王殿下有何看法?”
武三思脸色清冷,不咸不淡地道,“狄相谬矣,宗正寺奉旨,承当衡阳王治丧事宜,其余的,则一概不知,查案缉凶,也非宗正寺职责,哪里敢有看法?”
“狄相若要宗正寺插手,除非,狄相手中有证据,可证明,那行凶之人,也是皇族,如此,宗正寺和本王,责无旁贷”
武三思说到后头,脸上神情和声音,一起变得阴恻恻的,意有所指。
木然高踞上首的李旦,突兀开声,“梁王兄所言极是,狄相,您素有神探之名,可有证据么?”
武三思只是暗示,或者只是阴阳怪气地推卸责任,而李旦,却是眼泛精光,满含期待,盯得狄仁杰浑身不自在。
“呵呵,二位殿下言重了,本相何来线索?”狄仁杰捋了捋花白胡须,淡定地一推二五六,并没有多少积极性。
形势很明显,这是现在的储君太孙李重俊,与咸鱼翻身的前任储君李旦之间的斗法,他已经是旗帜鲜明的权策党羽,自然是巴不得他们狗咬狗,咬凶一点,咬到天荒地老才好。
“既是二位殿下没有方向上的指点,那么一切,便只好依着命案流程,从头开始……”
“黄尚书,你安排秋官衙门的仵作,前往相王府验尸,查明衡阳王死因,探查凶案现场蛛丝马迹,行文报来……”
“萧府尹,你负责联络守城的武侯卫官兵,严密四门关防,督促衙役官差,在神都城中走访查探,追踪可疑人等,一有异常,立时抓捕……”
“尔等各司其职,加紧行动,不得有误”
“是,狄相”黄选和萧至忠领下了命令,神情都颇为轻松,都是常规公务,也没有期限,按部就班便是。
狄仁杰站起身,团团拱手,“有劳诸位,陛下移驾骊山,已成常态,神都安危,尽在我等,还请诸位和衷共济,并肩携手,莫要让悲剧重演”
说完之后,不待众人回应,他便率先摆摆手,示意议事结束。
端的毫无诚意,他自己说的,自己都不相信,不过应景罢了。
他是做过纯臣的,也试过中立,都在咄咄逼人的朝争罡风之中化为齑粉。
他晚于自己的长子狄光远,深刻意识到,当今朝堂,道德法度,人心民意,都只是虚妄,唯有派系,才是硬道理。
只要派系得力,自然安稳如山,两个派系外的阵营起了纠葛,与他何干,管你去死?
“且慢”李旦有些悲愤地站了起来,两步走了下来,大巴掌拍得啪啪响,“这就完了?我儿死于非命,如此傲视,尔等就三言两语了事?公心何在?狄相,你精通理刑,又是神都留守,岂能如此敷衍塞责?”
“嗯哼,安国相王,还请慎言”狄仁杰不高兴了,板着脸转过身,硕大的肚皮非常显眼,“本相方才分派了职司,此案才开始侦查,哪里就是了结?殿下既是苦主,本相也事先咨问了,是否有线索证据,二者皆无,不从头开始,又该如何?”
“本相行的端坐的正,家中上下内外,从不做蝇营狗苟,鸡鸣狗盗之事,绝不接受无端指责,殿下若有不满,尽可上奏陛下,弹劾本相”
“你……”李旦气得直哆嗦,怒声道,“好,你要线索方向,本王就指给你,骊山的李重俊和武延基,因焰火军扩编事宜,对本王怀恨在心,阴谋刺杀我儿,怎样?可够明显了么?”
“唔,既然如此,本相将行文骊山,请御前法司协助探查,黄尚书和萧府尹也对两位殿下的人手多加关注,多分派些人手,如此双管齐下,庶几可收奇效”
狄仁杰一记太极散手,打得圆润自然,不带丝毫烟火气。
发号施令完毕,狄仁杰拂袖而去。
李旦盯着他胖墩墩的背影,眉头暴跳,厉声喝道,“好个官字两张口,本王倒是长见识了,梁王,走”
武三思脸颊抽搐了一下,缓缓站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子是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当着神都头面人物,如此落我颜面,真当你这安国相王是皇太子了不成?
狄仁杰没有在政事堂坐衙,返回了府邸处置公务。
步入书房之后,冷不丁吓了一跳。
他的桌案之前,分明正襟危坐着一个人影,眉目冷峻,身姿挺拔,熟悉而又陌生。
正是狄仁杰的长子,检校地官尚书、特进狄光远。
“你为何在此?”狄仁杰赶忙掩上门,急急追问。
“父亲,孩儿不在此,李成义如何会死?”狄光远却是镇定,起身将狄仁杰搀扶到主位上坐下,自己坐在下手。
只不过,他开口一句话,就让狄仁杰又跳了起来,嘴唇哆嗦着,“你,是你……”
狄光远毫不回避地点点头,坦然道,“正是孩儿,孩儿初学乍练,手法难免有些生疏,若有不妥当之处,还请父亲代为遮掩一二”
“你,何以如此胆大妄为?”狄仁杰有些脸疼,才说了家里没有蝇营狗苟,转身就看到了一个,还是作案正主。
“权相爷问我,安国相王殿下府中子嗣,孩儿一时记错,回答没有子嗣,大丈夫言出必践,做下属的,也没有欺瞒相爷的道理,因此,孩儿只好……”狄光远说的是真话。
狄仁杰闭上了眼睛,靠着椅背,思忖了一会儿,才开口,“如此说来,陛下是要立安国相王为储了,那中山王,你也打算近期动手?”
“不,眼下风紧,不宜动作,再说了,中山王是最后一个了,他死后影响太大,时机选择,不当由孩儿做主……孩儿要做的,只是竭尽全力,布局安排到位,确保相爷一声令下,中山王立时就死”
“想来,中山王之死,应在较远的未来,不急于一时,孩儿有足够时间运筹,待衡阳王之死有了交代,孩儿便会返回骊山”
狄光远笑吟吟,却满口血腥味儿。
狄仁杰看了他好一会儿,“光远呐,你可是走得太远、太深了?”
“父亲,孩儿走得很快活”狄光远笑容依旧。
狄仁杰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