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阳山与骊山同属秦岭余脉。
骊山婉约娇美如江南,首阳山粗犷纵横如北国。
苍山莽莽,山谷沟峪深深,林木葱茏。
一道山沟,就足够行人迂回绕路数十里,所谓的望山跑死马,便是此意。
权策奉旨前往首阳山,校阅在此地休整的焰火军。
这道旨意莫名其妙。
焰火军隶属北衙,是天子禁军,同时也是一支身经百战的功勋军卫,权策出茅庐征战,从西塞开始,到东征契丹,再到前不久的西域之战,焰火军运用得法,往往能收一锤定音之效,而权策和薛崇简,便是善用之人。
外藩邦国,畏惧此军如虎,给这支军队起了个外号,割喉军。
意思是,只要割喉一动,便只有死路一条。
同属雷火军队,虞山军也曾出征,只因为领军的是相王李旦,铩羽而归,损失惨重,至今仍是南衙府兵编制,朝中公认此军为鸡肋,甚至有人提议,裁撤虞山军编制,将其精要并入焰火军。
若不是权策坚决不松口,虞山军会不会存在,早在两可之间。
以首辅宰相之尊,校阅焰火军这样一支功勋赫赫的军队,殊无必要。
毕竟,这重臣校阅军伍,多半带着督军、训令的意味在其中。
权策起初也不得其解,在启程之前,他得了上官婉儿传出的消息,晓得了武后旨意下达的前因后果。
“只是让我去山中逛悠,解解闷儿?”
权策满脸苦笑,他是个大权在握的首辅宰相,日理万机,不是武后养着玩儿的面首,这般随性行事,罔顾朝政大局,已经有了几分为搏佳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昏君风采。
有心不信,但武后在旨意中,要他绘影图形,将焰火军整训情形画给她看,可以说是武后关心焰火军整训实情,也可以说,武后本身就是在儿戏。
首阳山就在骊山不远处,真关心实情,移驾亲往,不过是大半日的行程。
因此,权策不得不面对了事实,他这个忠良大臣,像妲己、褒姒那般,扮演了个极不光彩的角色。
“这当皇帝,果真不适合太长命,英明坚持不了太久,到后半段,便全都垮了”
权策感慨了两句,咂咂嘴,又觉得没有滋味,他是既得利益者,要不是武后斗志雄心逊色于以往,他也不能从容布局,遍收才俊,令天有二日。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车驾外头,传来清亮的高歌声。
唱的是离骚中的几句,来回重复,只有这几句。
权策细细挺了挺,笑了笑,掀起轿帘,打趣道,“光远呐,可是读书不用功,不记得全篇,只记得这几句了?”
“哈哈哈”引吭高歌的人,是地官侍郎狄光远,闻言朗声大笑。
他旁边,卫国公、大理寺卿薛崇胤,立节郡王、夏官侍郎兼秋官侍郎薛崇简兄弟两人都在,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
只是薛崇简的笑容不太自在,许是被权策说中了,狄光远唱的这几句,他都记得不太清楚。
“相爷,屈原的离骚,怨气满满,通篇表白心迹,失之迂腐,而这几句,尚有些许新意,能砥砺人心斗志,有拨云见日之感”
薛崇胤和薛崇简兄弟文化功课不甚扎实,听得迷迷瞪瞪。
权策唯一思忖,笑了笑,深看了他一眼,缓声道,“既是光远喜欢,改日我誊抄了,送与你”
“多谢相爷,下官定悬之于中堂,时刻自勉”狄光远欠了欠身,举止颇为郑重。
权策点点头,放下了轿帘。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可以用来表示改朝换代,草木凋零,美人迟暮,可以说现在的皇帝暗弱无能。
至于来吾导夫先路,那是狄光远自己的心曲,作为权策麾下激进派的代表人物,他确实要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
任屈原文采通神,惊才绝艳,他绝不会想到,他这个忠臣化身写就的诗歌,竟然还有当反诗用的一天。
“美人迟暮?”权策靠在马车上,随着山路颠簸上下起伏,竟莫名生出一丝绮念。
武后在政治上,的确流露出些许迟暮之相,但她的身子,却与迟暮无干。
“咳咳……”权策有些羞惭,干咳了两声。
费了些力气,将脑子里娇躯半掩,肉光致致的武后驱赶了出去。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薛崇简的声音,声音有些恚怒,“大兄,您去校阅焰火军,为何魏王不曾随行?”
权策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从容答道,“魏王病体未愈,不便远行”
“呵呵,也是,身上有毒,自然不能走山路,还是往宫中去,路要平坦一些”薛崇简笑了两声,稍微嫩气的声音,讥讽之意昭然,颇见威势。
权策突地陷入了怔忡中,虽然薛崇简已经统领千军万马,立下了军功,他还是习惯性地将他当做个顽皮的黄口小儿,现在,才切身感受到,他已是能独当一面,能断人生死前程了。
怀着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心绪,权策转开了话题,“崇胤啊,稍后,我将坐鹿罗汉派给你,方便你行事,免得再遇到像新罗使团这样的事,还要花费周折要人……”
“多谢大兄”薛崇胤美滋滋应下。
倒不只是因为坐鹿罗汉能耐了得,无声无息处死了新罗王子,还因为他总算得到了与弟弟们一样的待遇,武崇敏身边有咒日,薛崇简身边一度有占星和翻羽等数个无字碑强手,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权策翘了翘嘴角,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心下暗自决定,回头将奔霄派给权竺,长眉罗汉派给武崇行,这些小子人手一个,以资公正。
“对了,崇简,你不是打着主意要处置那口无遮拦的山阳侯么?怎的不见动静?”薛崇胤心情爽利,问起了旁的事儿。
薛崇简闷哼一声,冷峻无比,“那山阳侯李琨,惜命得紧,许是也晓得自己闯了祸,不只是窝在家中当了缩头乌龟,每日里衣食住宿,都是小心翼翼,反复折腾,一天到晚,忙活的,都是保命……”
“我瞧着,他这样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索性就成全他,时不时弄点动静吓他,这人已经精神恍惚了,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落个无疾而终的下场,算是罪有应得”
“立节郡王料理得极好,杀人不见血,真乃至高境界”狄光远拍手称快。
薛崇胤咽了口口水,看了看自己的幼弟,仿佛才认识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