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骊山,华清宫,九龙殿。
武后迟钝地转着僵硬的脖颈,看向宰相班。
权策在外赈灾,狄仁杰留守洛阳,欧阳通和韦巨源为孝和皇帝李显治丧。
只剩下排班第四的豆卢钦望和排班末位的杨再思和宗秦客。
这三人,豆卢钦望老而弥辣,干了一辈子的角斗士,才死了儿子,仍然不安分,但终究有几分才情本事。
杨再思和宗秦客,一个是溜须拍马的谄谀之徒,一个是挂在裙带上的内史宰相,本事稀松平常。
再往下去,地官尚书王同皎,陪同权策赈灾去了,天官尚书武攸暨、春官尚书宋之问、秋官尚书黄选、冬官尚书张柬之,都留在了神都协助治政。
随驾在骊山的,只剩下夏官尚书袁恕己一人,他此时脸色阵阵发青,惶惶不可终日。
再往下,就是御史大夫葛绘、大理寺卿薛崇胤和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了。
此时,细心打量伴驾在侧的这些人,武后有些不安,掌握事权的有司重臣,太少了。
视线游移,转回了御案上,武后深吸了一口气,使劲儿闭上了眼睛。
上头放着三份奏疏,都是棘手的坏消息。
一封是以安西大都护公孙雅靖名义上呈的军报,龟兹城落入论钦陵之手,安西军折损近万人,右豹韬卫近乎军覆灭,左领军卫六千人死伤近半,余者追随公孙雅靖退守疏勒。
如此惨败,要是往常,武后少不得冲冲大怒,不杀个人头滚滚,骂个狗血淋头,赐下几个羞辱性的姓氏,不会罢休。
然而,这一回,武后却难以开口。
因为附在军报后头的,还有一封信笺。
是太孙李重俊写给郁林王李景荣的。
有了这封信,武后几乎能还原出西塞前线的明枪暗箭,惊涛骇浪。
说到底,仍是她的子孙们,在各逞机心鬼蜮,隔空斗法。
龟兹之败,非战之罪,让她如何张得开口叱责边将?
第二封奏疏,是神都来的,来自恒国公张易之,他与宫中女官谢瑶环一道前往查案,这奏疏,谢瑶环却没有联名,显见其中也是不简单的。
张易之奉命查探李显之死、方城县主之死和北郊兵变三大案,却罔顾先后,只揪着北郊兵变不放,还先斩后奏,闯入了太平公主府,将安乐公主李裹儿拘捕下狱,声称李裹儿有重大嫌疑是北郊兵变的幕后主使。
他掌握的罪证,就是安乐公主府的管事,在大雪天深入虞山,谎称打猎山货,却暗中与虞山军都尉密会,捉拿了个现行,另外,有人揭发金吾卫有中郎将是安乐公主门人。
似是而非,牵强附会,动作倒是利索。
武后轻哼两声,以她老于争斗,眸光犀利,将这两封奏疏摆在一处,便不难看出,一方为李旦脱罪,一方构陷李重俊,配合得倒是亲密无间。
两封奏疏,说到底,都是她的龙子凤孙恶斗的衍生之物。
武后心头一阵阵翻滚,嫌恶之感无处宣泄。
本心里,她并不反对皇族内斗,甚至是乐见的,但却不是这个斗法。
不顾家国之利,不顾血脉之亲,毫无底线原则,毫无胸襟格局,一味猛杀猛打,却不想着如何收尾托底,如何在朝廷上粉饰遮掩,更不为她这个母皇和皇祖母预留台阶,真真是丑陋不堪,恶臭难闻。
武后莫名地想念起了权策,与他主导的一系列朝争相比,这些混账东西的表演,等同于在高台之上扭着黑黢黢的屁股,转圈儿献丑。
想到权策,武后双目如刀,刺向了战战兢兢的袁恕己。
第三封奏疏却与她的儿孙无关了,是这位夏官尚书的岔子。
袁恕己主掌军需,转运军械马匹,转运队伍才出关内道,行至华州,骟了的公马突地发情暴躁起来,朝着母马群中猛冲,队伍大乱,最后点检下来,军械倒是无恙,这一批转运的近万匹马,却连零头都没有剩下。
因为此事,权策再度延迟归期,要督导地方官府,将马匹收拢起来,减轻朝廷损失。
“传旨,申饬神武道行军大总管、魏王武延基,令其与麾下将领戴罪立功,务必收复龟兹,剿灭论钦陵叛逆,战事不利,神武道将官,中郎将以上,数罢职为民,终身不得入仕”
“传旨张易之,令其谨慎行事,多与谢瑶环会商,毋得恣意,神都三大案,迁延日久,地下人不安,另增太平公主、河间王武尚宝,同领查案之责”
武后运转如意,举重若轻,又暗藏杀机,玩弄人心,她所愿也。
倒是要瞧瞧,涉及到切身前途利益,神武道众将官还敢不敢懈怠纵容?
太平公主和武三思的人马卷入进查案之中,李旦和张易之的同盟效用又能有几何?
心头身上的恶气宣泄一空,武后身子轻松了不少,面上浮出丝丝冷傲笑意,拂袖站起身,指着袁恕己道,“子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教而诛,朕不取也,你是立了军令状的,有所闪失,必负其责,朕罢你夏官尚书之职,转任太仆寺卿,以观后效”
“夏官尚书一职,由宰相豆卢钦望暂摄”
这般发落,袁恕己固然如丧考妣,朝班中却另有人悲愤莫名。
正是太仆寺少卿韦爽。
本想着借军马转运有失的罪名,将袁恕己拉下马来,将夏官尚书的官位献给权相爷,以为投名状。
却不料,空出来的位子,又让豆卢钦望蹲上去了,反倒是自己的太仆寺,弄来个正牌寺卿,压到了自己头上。
韦爽心中又是懊悔,又是暗恨,恨不能啪啪啪给自己几个大嘴巴。
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大发了。
关内道,华州。
权策轻轻揉按自己的太阳穴,双目紧闭,面如清水。
局势的走向,复杂程度和酷烈程度,都超出了他的预计。
“张易之开掘地道,窥伺我家迟迟,还祸水东引,抓了我的裹儿……刘芳敏引狼入室,勾结吐蕃人……”
“你们呐,过线了,自己斗便是了,何必招惹我的人?何苦要卖国?”
“啪……”
权策重重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上头的笔架、砚台和镇纸,一同跳了跳。
本想袖手作壁上观,做个面团团的和蔼佛爷,你们却偏生得寸进尺,咄咄逼人。
少不得,要让你们见见真正的妖魔。
他身侧,绝地低垂着头,露出个冷酷的笑颜。
主人怒了才好,主人不怒,无字碑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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