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昼及夜,袁恕己带来的官差几乎逐个检查了太仆寺厩场的军马。
无论是数量还是马匹状况,都没有任何问题。
袁恕己心头狐疑更甚,只觉得一整日的遭际,都太过悬疑了些。
郑愔办差密不透风,但却不露面,与他保持距离,韦爽露了面,接待殷勤,差事却也找不出瑕疵。
要说这两人转了性子,与他同心同德,他是做梦都不敢相信的。
但事实俱在面前,袁恕己也实拿不到话柄施展。
“韦少卿差事办得妥帖,是本官多心了,有道是,先小人,后君子,还请韦少卿莫要介怀”“待首批军械马匹运抵军前,得了魏王殿下回执旌表,本官定当具折上奏,为韦少卿请功”
袁恕己给自己严行点检的举动找了个理由,话说得也是诚恳,顺便再给韦爽许下一张大饼,努力将韦爽与自己捆绑在一条船上,笑吟吟地预先祝贺,“届时,韦少卿的署理之职,怕就该扶正了”
韦爽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笑脸,微微垂首躬身,“多谢袁尚书,都是袁尚书提领有方,下官操持些分内庶务,不敢居功”
袁恕己捋了捋胡须,深看了他许久,滑不溜丢,无处下手,回头看了看广袤的厩场,摆手道,“既是如此,本官便就此告辞,稍后自有人与少卿接洽后续事宜”
韦爽脑袋像是风车一般连连摆动,强烈不赞同,“袁尚书此言差矣,只是厩场马匹经了您核验,您便担了干系,再由下官主掌,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下官有意令太仆寺众人退出厩场,由夏官衙门派人接管此处,也好各自安心……”
“不瞒袁尚书,下官自权相爷处受命以来,殚精竭虑,日夜忧思,时常午夜惊醒,此番能顺当交接出去,下官也好睡个安稳觉”
袁恕己愣在了原地,心头又开始犯起了嘀咕,韦爽说得可谓裸,就是责任转移,袁恕己核验过了,当即就移交,后头一点责任都不担,这倒是符合他的一贯风格。
但同时,也相当于彻底让出了厩场的管制权,主动让权,对于任何一个朝官而言,都是不正常的。
到底是光明磊落,功成身退,还是包藏祸心,另有图谋?
心中两个念头激烈斗争,落在口中,却只是淡淡一句,“此举或有违朝廷规制,恐将引来言官弹劾,韦少卿可曾思虑清楚?”
“多谢袁尚书体恤,下官心意已定,为前线战事筹措,些许违规,想来陛下和权相爷能有所谅解”韦爽神色坚决,有条有理,“退一步讲,太仆寺的诸多事务,本就与夏官衙门有所统属,有所进退权宜,并不逾越”
袁恕己呵呵笑了两声,也有了决断,既是韦爽敢杀,他便敢埋,将一应事宜握在手中,也省的提心吊胆,“即使如此,本官却之不恭了”
虽然应下了,双眼却紧盯着韦爽,想要在他的神色中察觉点蛛丝马迹。
可惜,他失望了,韦爽年过不惑,又在兄长韦巨源教导熏陶之下,早已谙熟官场险恶套路,越是在接近成事的时候,越是小心谨慎,神色没有丝毫异样,笑容一如既往。
笑,也不怕将你那张丑脸笑烂了去,当自己是权相爷,还是恒国公?
袁恕己无计可施,心中恶狠狠腹诽了一通,将身边的司务官差留下交接,拍马离去。
韦爽面上的笑容缓缓收了起来,举步前行,在规模较小的牧场前停留了片刻。
这里头,是两千匹战马。
军马分为乘马、战马和驮马,乘马用于快速奔驰转移,战马用于上阵厮杀,对于马匹的耐力和爆发力要求极高,用公马较多,投入使用之前,一般都会骟掉,让公马失去,温顺下来,方便控制,不受引诱。
而驮马则大多是母马,用作运输,紧急时候,也可以提供马奶或马肉,作为饮食之用。
“骟马,犹如阉人,生无可恋,实在太过可怜,有伤天和”
韦爽露出个诡秘的笑容,说了句令人费解的话,扬长而去。
袁恕己留下的人不免对这处圈养战马的马场格外关注,却没有留意到,韦爽直行向前,眼角的余光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草料场。
关内道,灵州,今冬雪灾最惨烈之地。
新安县公、宰相权策,出巡赈灾,便直驱到此。
他早已定下方略,各受灾州府,按照先难后易,先重后轻的顺序,依次按临监察,督导中枢地官衙门、少府监与地方官府联动,善用赈济物资,尽速救济灾民。
首相主持赈灾,规格自是与众不同,地官尚书王同皎、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少府监两位监令郑重和武崇行,少监芮芗等人一同随行。
赈灾要旨也已下发地方,统分为四大章,分别是兴工、取暖、收容、防疫,还有个不具有强制力的篇目,捐输。
兴工其实就是以工代赈,命令地方官府,动员受灾百姓,发给劳具,清理积雪,恢复道路农田,砍伐林木,烧制柴薪,大规模建立工棚,供应食宿,按照工时,付给报酬,报酬可以是银钱,也可以是粮食柴火,由百姓自择。
在兴工的基础上,开辟道路,积累物资,向边远地带的受灾百姓发放柴火粮食和棉衣,在城里乡间,百姓聚集之地,设置大火堆,昼夜不息,以供百姓取暖越冬,对于失去劳动能力的,予以收容供养。
防疫是组织乡间医生,焚烧掩埋冻死的尸体,熬制汤药,在大火堆和工棚发放给百姓饮用。
各地接到指令,无不飞快动作起来,照章行事,不敢有分毫错漏,灵州刺史也不例外,官道两侧,已有工棚连绵,成群结队的百姓,喊着号子,忙活得头顶冒烟,一派热火朝天景象。
“大兄,百姓困顿,为何不统发粮米柴薪衣物,以资赈济,而要大兴工事,让他们劳作?”
权策的赈灾之法,私下非议不少,但无人敢开口质疑,倒是武崇行没有这许多避讳,开口便问。
权策抿嘴一笑,伸手拍打了下他头顶上的雪花,温声解释。
“赈灾物资,或可支应一时,免其饥馑冻馁之忧,冬日尚有两月之久,物力之外,人心更重,大雪封山封路,无所改善,坐困穷城,无所作为,前路迷惘,无依无着,百姓心气为之低落,惶恐惊惧,渐生诡异之心,这才是灾害最大的祸患……”
“兴工事,一者可将灾民聚做一处,便利管控救援,减少人命损伤,二者可凝聚人心,共克时艰,哪怕今日清理积雪,第二日又是白茫茫一片,做此无用之功,有动作,便有希望,有酬劳,便有奔头,有秩序,便有心力……”
“治乱赈济之道,根源不在物力,大害在于惑乱,要旨在于人心”
“须知,人心齐,泰山可移,区区雪灾,岂在话下?”
“嗯,咯咯咯”
武崇行用力点头,笑声清脆烂漫,很是崇拜地仰面看着权策,眼中亮闪闪的,比雪花还要晶莹。
旁侧,王同皎的面皮臊得通红。
姚崇斜眼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作为此间唯一的非权策嫡系,他的疑心,是最重的。
眼下,可不是挨了个大耳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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