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再漫长的夜晚,终究也有尽头。
神都城外,血流成河。
金吾卫兵马,与右玉钤卫、虞山军的部分将领和亲兵联手,将闹事寻衅的贼子,在神都安喜门外六十里,将其围攻歼。
经查,这批三百余人的贼人,身份很快明了,都是出自左豹韬卫、左玉钤卫的在籍官兵。
然而,流血最多的,却并不是安喜门外六十里,还在更远的地方。
在百里外,是五千余人死伤的修罗地狱。
人数固然触目惊心,更令人瞠目的,是死伤的人,成分复杂,牵扯深远。
包括左豹韬卫大将军冯怀巳、左玉钤卫大将军和一名虞山军中郎将在内的数十名中高层将领,都在这场浩劫之中丧命。
遭到杀害的,还有他们三人所领的三支军卫的精锐力量,几乎无一逃出生天。
这些人,便占去了伤亡的七成。
剩下的三成伤亡,来自恒国公张易之和宫中女官谢瑶环的随身禁卫,还有在邙山中拉练,适逢其会的右玉钤卫新编敢死团中人。
只看交战的各方,神都朝局的看客们,已经由心力交瘁,转为头皮发麻。
神都留守、宰相狄仁杰集齐留守重臣,清早便飞马出城,前往事发地点,查探究竟。
相王李旦心怀戾气,掐着时辰,到安喜门前守着,强烈要求同往,扬言要为冯怀巳等无辜死难的将士讨回公道。
狄仁杰严词拒绝,绵里藏针地警告了他几句,下令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接管神都苑防务,非常时期,严密盘查出入,等同将李旦圈禁了起来。
李旦自然不服,叫嚣反抗,指天画地,将留守重臣叱骂了一圈儿,无人敢撄其锋。
狄仁杰颇感下不来台,又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只能充耳不闻。
这时候,淳于洛却是大显了一把身手,亲自晃着一身肥肉,冷不丁推搡了李旦一把。
李旦绝不会想到淳于洛敢对他动手,猝不及防,晃了几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起头,有一丝惊恐,更多是不敢置信。
淳于洛却丝毫不觉得凌辱旧主有什么不妥当的,居高临下,冷酷道,“相王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还请您自重身份,莫要为难末将”
不待李旦反应,淳于洛便张开簸箕大小的双手,将他提溜了起来,塞进一辆马车,向神都苑回返。
李旦程来不及做出反应,踉踉跄跄,狼狈不堪。
“咔嚓咔嚓”
狄仁杰身后的文臣武将人群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碎裂。
如果说昨夜的杀戮,让李旦在南衙军卫的实质性力量几乎荡然无存,那么今天,他的心腹重将淳于洛,反手将他推翻的一跤,又将李旦在南衙长期以来的威望和影响,打得支离破碎。
可谓形神俱灭。
不少人偷眼看向首位的狄仁杰,这位是中立魁首,但向来护着李氏皇族,此时该有些反应才对。
狄仁杰并没有什么动作,喟叹一声,翻身上马,“诸位同僚,走吧,莫要误了大事”
邙山余脉,戎装尸身,横七竖八,血腥气刺鼻。
山林中,道路边,密密麻麻站着身穿玄色盔甲的官兵,一个一个,站立如同标枪,煞气冲天,想来便是右玉钤卫的新编敢死团了。
为这修罗场,平添一股肃杀气。
众人胯下的马匹,为之躁动不安。
“狄相,好一个神都留守,你做得好差事,还有你们,陛下高官厚禄,养出了一群废物,神都城外,天子脚下,竟有人调遣成千上万官兵,谋杀钦差,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你们……陛下要你们有何用?”
张易之盘膝坐在地上,身上多处挂彩,胳膊上缠着白纱绷带,见狄仁杰率众而来,黑着脸,唾沫横飞,厉声呵斥。
旁边,谢瑶环双手环胸,抱着一柄横刀,身上衣衫有些破烂,沾染了不少血迹,靠着一棵松树站着,眼睛空洞的望着西方,将神都的一干重臣大员视若无物。
这个人淡如菊的女子,也在隐晦地表达不满。
“张侍郎,谢娘子,本相的职责,本相心中有数,也会向陛下奏疏请罪”狄仁杰默默承受着两个天子近人的冷热暴力,声调平稳如故,他曾创下一个月三次上奏请罪的记录,再多一次,也算不得什么。
“陛下旨意,二位与欧阳宰相和韦相一同前来为孝和皇帝主持葬仪,为何率先来此,又为何不曾函告行踪,以利接待迎迓?”
狄仁杰问出了所有人心头的疑团。
张易之心气本就恶劣无比,听得狄仁杰有质问之意,一跃而起,碰到了伤处,剧痛来袭,脸孔扭曲狰狞,逼近到狄仁杰面前,面孔与他的脸相隔只有数寸,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狄仁杰听到了他紧咬牙关发出的咯吱声,但却平静如常。
“狄仁杰,你还好意思问?在你治下,孝和皇帝蹊跷薨逝,方城县主无故自缢,至今未有查明定论,你说,我二人为何隐匿行踪返回神都?”
张易之说得咬牙切齿,虽未明言,但谁都能猜测得到。
狄仁杰身后,骚动了一阵,旋即恢复了沉寂,人人心头,都像是堵了铅块,沉闷压抑难以自拔。
本以为李旦的损失,只在南衙军政,如此一来,还有更险恶的一关,等着他闯过。
即便过了,也要褪下一层皮肉来。
在狱中的巴陵王李隆范,生死几乎已经注定。
天家无父子,他的父亲为了脱身,。
“本相晓得了”狄仁杰喉咙干涩,嗓音沙哑,心头冰凉。
权策这套大手笔动作,他一无所知,显然他自己仍未能取得权策的信任,尤其是针对的目标是李氏皇族的时候,他便被排除在局势之外。
武崇敏后生小辈,在神都穿针引线,做得泼天大事,真真可畏。
狄仁杰缓了许久,才恢复神智,好在随行众人,都比他还要震撼,倒无人察觉有异。
“这些,都是右玉钤卫的官兵,不知侯大将军何在?”
“回禀狄相,左玉钤卫大将军谋反,侯大将军忧心左玉钤卫军心不稳,已然前往左玉钤卫大营,坐镇弹压,以防有变”禀报的人,穿着中郎将服饰,当是敢死团主将,满脸虬髯,面孔粗豪,容貌不似中原人。
狄仁杰失笑摇头,倒是不得不给侯思止背书,“侯大将军思虑周密,正该如此,你,本相有些面善,你是何人?”
“末将沙吒符,早前曾是权相爷长随护卫”
狄仁杰面泛追忆,想了起来,此人奴仆出身,是义阳公主府的护院,权策东征越王李贞,他一直在身侧护卫,眼下也是手挽精兵的大将了。
“唔,既是左玉钤卫有侯大将军弹压,左豹韬卫也须早作安排”狄仁杰回避了虞山军,那支军队本就是权策和李旦角力,李旦的羽翼都死在这里,自有权策人马主导,无须他操心。
“狄相放心,我与张侍郎商议后,已传讯给城中平恩王,由他出面,收拾左豹韬卫残局”一直沉默的谢瑶环突然开口发声。
张易之抛了个感激的眼神给她,这话却是不方便他来说,毕竟李重福是他的侄女婿,谢瑶环出面,便没有这般顾虑。
趁着这混乱,能插手南衙分一杯羹,也算不枉了受伤受惊一场。
狄仁杰愣了愣神,艰难地点了点头,团团拱手,转身迈步,便要离去。
“狄相这是何意?”被甩了脸子,张易之冷声追问。
狄仁杰已经上马,抖抖缰绳,以袖掩面,“张侍郎,谢娘子,沙吒中郎,你们各自行事便是,本相均不持异议”
“此间,已无本相可做之事”
英雄迟暮,道不尽的悲凉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