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量级的来客,总要最后才会到来。
安乐郡主李裹儿的抵达,踩着宴会时间点的最后一刻。
她不是单枪匹马,神都苑宫监右武侯卫大将军杨思勖引兵护卫,包括中庶子赵壬在内,东宫中有些头面的众多属官,齐刷刷陪同着她一道前来,仪仗齐备,前呼后拥,阵仗声势颇为隆重浩大。
宴席上的众人都是皇族亲贵,见识过大场面的,见状先是不解,再是侧目,接着又恍然释怀。
千金公主府的夜宴,李裹儿不是头一回参加,但这一次却与众不同,这是韦氏暴毙,李裹儿接掌东宫之后,头一次在公开场合亮相。
自然要隆重其事,粉墨登场,以宣示赫赫威权。
“裹儿乃是我家倾城国色,正该坐享世间富贵,倒是可惜了,韦巨源和王同皎都随驾去了长安,若是加上这两位,才能与裹儿相配”李旦乐呵呵,笑眯眯,看表情,活生生就是个为侄女儿骄傲的叔父,仿佛方才在暗室之中煽风点火的不是他一样,只是话语间,残留有尖酸味道,并未将场面姿态,做得到位。
武三思面上的笑容比李旦更真挚几分,毕竟这是他的看家本领,他甚至不顾辈分,趋步上前两步,以示欢迎,和声道,“相王所言极是,安乐郡主一至,此间百花灯火,俱失色矣”
“不敢当两位殿下赞誉”李裹儿借着与两人搭茬,轻轻巧巧,便将礼数带了过去,转而牵住太平公主和千金公主的手,亲热地喊了两声姑母。
这番造作,归根结底,便是四个字,不肯屈膝。
李裹儿言笑晏晏,与长辈们攀谈欢笑,脑中有一根弦紧紧绷着,眉眼也是格外机警专注。
以往她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皇族第一美人儿,辈分年岁都小,礼节有失,无人计较,眼下,她一身牵动东宫一脉势力,与当面诸位都是平起平坐,若是卑躬屈膝,或不慎行差踏错,必会损伤士气。
“大兄,久违了”李裹儿轻声问候,努力维持着声线平稳。
权策站在太平公主侧后的位置上,他亲眼看着一朵娇艳花朵,在自己身上插满了尖锐的刺,强势有了,鲜活却没了。
他无意去判断对与错,只能接受她的选择,会用她想要的平等尊重对待她,不会给她廉价的同情。
即便出于利益角度,李裹儿代表东宫登上权势角斗场,对他,也是有利的。
日后,相逢江湖夜雨中,只余刀剑不留情。
“裹儿安好”权策念头通达,含笑回应,眼神直视着她,严谨而慎重。
简短一句话,却险些令李裹儿强撑出来的气势破功,侧开了脸,平复了心绪,笑盈盈地道,“有大兄惦念,裹儿当然好得很”
权策与她对视,看着她格外勉强难看的笑脸,听着硬邦邦带刺儿的言辞,只是轻轻点头,不多言语。
贵宾到齐,千金公主素手轻挥,庭院中各处灯光落落,暗了下去,假山亭台高处,灯光大亮,里头或站立着击鼓壮汉,或侧坐着琴铮乐伎,相继奏响恢弘的将军令。
踏着乐曲,千金公主府的仆役侍女迅速铺散开来,天女散花一般落入人群,引导着众多贵人各自升座。
“平恩王缘何坐在此处”
一声突兀地质疑声,令众人都是脚步一顿。
权策回身望去,却见平恩王已然找到坐席,旁边却站着一人,做万般惊愕之状。
“临川王武嗣宗,河内王武懿宗之弟”太平公主在权策旁边,轻声言道。
武嗣宗权策的脸色登时阴沉下去,他听武攸暨提过这个人,当日魏王武承嗣临终,帮助武三思控制场面,让武承嗣的所谓的遗言铸成,给了武三思攻讦权策的话柄和契机。
“临川王,你关心旁人的坐席,是对自己的位子不满么”
方才李裹儿亮相,权策本就窝了不少的抑郁之气,武嗣宗又不识轻重跳出来作妖,当即发作,居高临下,厉声逼问。
武嗣宗没料到他拱火的小动作会引出权策来,登时便矮了一大截,咽下一大口唾沫,赶忙缓和,“权相爷,千金殿下府上的安排,定是不会有差错我的意思,是安乐郡主难得出宫一趟,与平恩王兄妹也许久未见,让他们联席而坐,许是更妥当”
“哈哈哈”权策朗声大笑,宽袖一拂,自顾自在席间坐定,拿起酒壶斟酒,“临川王所言,倒是颇合孝悌人伦之道,河内王也许久未见你了,本相将你送去与他见见,如何”
河内王武懿宗,早已魂归地府,若武嗣宗见到他,除非也不在人世。
“哗啦啦”
权策话音落,宴会厅登时冰封,只有他斟酒的声音清脆地响着。
若是旁人,武嗣宗大可置之不理,或者反唇相讥,但这话是权策说的,他却不敢不信,李武皇族,死在他手中的,正经不少了。
武嗣宗孤立当场,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武三思,他试图将李重福和李裹儿弄到一起,是为了呼应武三思,挑拨李重福和李裹儿的矛盾。
“呵呵呵权相爷,嗣宗只是无心之失,你大人大量,还请莫要与他计较,今日是千金殿下的宴会,我等来者皆是客,还是,祥和为上,祥和为上”打圆场的功夫,武三思是不缺的,迈步到权策桌案前,笑容可掬,躬了躬身,话中软硬皆有。
权策站起身,虚扶了他一把,背着手,环顾四周,笑吟吟地道,“梁王所言极是,宾与主,朝与野,都须分分明明,各安其位,喧宾夺主也好,觊觎正位也罢,最好都潜藏在水下,若是暴露在面上,必为世道所同声唾弃,亦必为大势所不能容”
这一句话,狠狠挖苦了罢相赋闲的武三思,话锋的尾巴,顺路将隔岸观火的李重福和李旦,都扫了进去。
权策目光缓缓扫视,与会的权贵王公,都报之以善意,连李旦也不例外。
按平了场子,场子却冷了,暖场的事情,还须有人来做。
信阳王武崇敏当即冒了出来,团团拱手,自信满身,极有感染力,“诸位长辈,兄弟姐妹,崇敏有幸,得陛下赐婚,与吐蕃没庐氏贵女结,旁的没有,舞蹈倒是学了不少,愿献舞一曲,为此夜宴贺”
“妙极妙极,延安也愿献丑,伴舞一场”武延安第一个出来鼎力支持。
“那,我便吹奏助兴”李璟素来矜持自制,眼下为了缓和冷场,也亲自上阵。
有三人带头,李武皇族的年轻一辈,千金公主府夜宴的常客们,蜂拥而上,将歌姬乐伎的乐器抢了来,奉上了一曲荒腔走板的歌舞。
“哈哈哈”
伴舞的武延安,不慎摔了个马趴,武崇敏为免踩着他,生硬转变姿态,也跟着摔倒,兄弟两人滚成一团,换得众人哄堂大笑。
权策也站起身来,“今日欢聚一堂,权策偶有所感,吟唱几句,以馈诸君”
他要作诗词,比圣旨还要难得,满场立时针落可闻。
权贵宴会的吉祥物,金吾长史张旭,又被拎上来做了书记官。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临高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言故事,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笔落惊风雨。
张旭掷笔在地,哭声大作,也不知,他读出了什么。
宴席中人,各动衷肠。
有人听到了烟雨暗千家,有人听到了故人言故事,有人听到了诗酒趁年华。
“诸君,良辰易逝,美景难留,此刻两者兼具,切莫辜负了,且狂歌痛饮”
权策悠悠举杯,宴会厅所有人齐齐相和。
这怕是这些天潢贵胄们,唯一能齐心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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