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年间,国强民骄,丰亨豫大,盛世之象初现,权贵富户,市井小民,无不喜好赏花,花开绚烂,花瓣丰盈硕大的,尤其受到欢迎。
西都长安曲江之畔,有芙蓉园,武后迁都洛阳,在李昭德扩建外城之际,在城南伊水边,辟地数顷,修建了牡丹园。
牡丹园为皇家阆苑,因时常有加恩,神都士庶都得以入园赏花,还有些民俗节气,也常在此张罗些应景儿的节目,四周人流熙熙,正是做营生的好地界,酒楼茶楼云集,颇为繁华。
牡丹园虽安排了官差值守,但关防并不严格,大抵只是用来威慑平民百姓。
近年来,常有一些富商大贾,上供些银钱财货,将各方关节奉承好了,便能得以入内悠游一番,权贵府邸更是不用说,正经的主子,大多自矜身份,不喜与平头百姓为伍,嫌弃烂俗,不大瞧得起这里,大多便宜了门下的爪牙豪奴,有那胆子大些的,打着主子的名号,就敢将大盆大盆的牡丹抱了走。
负责典掌此间事务的,是担着上阳宫监衔头的内侍,深居宫禁,懒得搭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真触了皇族哪家爷们儿的霉头,他也是担待不起,反正真有这狗胆的也不多,抛费有限,索性定下了规矩,牡丹花期的两个月,每隔三日,便安排一次巡查,及时更换补种,不让残花占地方,以免扫了贵人们的兴致,实际上,是将丢失的牡丹花株补充上去。
如此一来,守卫的官差更是不上心,总归有上头兜底,他们正好划水度日,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得过且过,有那心思活泛的,甚至干起了监守自盗的活计,糜烂一团。
天色黑透,万籁俱寂,春日暖风徐徐吹拂,正好睡眠。
牡丹园西侧门,高达三丈有余的乌头门,对立耸峙,守门的两个官差,怀中抱着横刀,各自倚靠着一根门柱,背对着背,睡得正香。
“呼……呼呼……”
鼾声此起彼伏,响得抑扬顿挫。
破风声响起,一个黑衣劲装女子,飞快闪身闯入乌头门,落地之后,伏在石梯旁,隐匿了身形,等待了片刻,见那两个官差没有察觉,兀自睡得像两头猪,不屑冷哼一声。
她用力一按身下石阶,身子向上轻盈一跃,身形连续翻滚闪躲,灵巧得像一只狸猫,隐入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她没有注意到,在方才她掠过的乌头门顶上,负手站着个黑衣人,他像是一截枯木,不动不摇,只是眉头皱了皱。
实在费解,既是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自当以隐藏为至高要务,穿一身黑色劲装便罢了,为何头顶上,非要用紫色的缎带束发?为何身上还要涂抹那么浓的水粉?
生怕旁人不知你来历富贵,至少是三品人家起步?
黑衣人摇了摇头,并没有动弹,嘬起双唇,发出夜枭一样的声音。
“呜咕咕……呜咕咕……”
戴着紫色发带的黑衣女子已经潜行到了正门右侧,隐身在影壁之后,听到夜枭的声音,很是不吉利,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听声辨位,似乎是她方才进来的方向,狠声道,“待会儿出去,定要打死了你”
她站了没多久,正门传来一阵喧哗声。
“黑灯瞎火的,来此作甚?”
“我梁王府的,爱来便来,你管我作甚”
“……兄弟,梁王府的也得给个交代,大夜里的,你要是想要花,咱们弟兄给你挪几盆出来?”
“用不着,都给我起开,少给爷们儿添堵,小心你的差事”
“行,那劳烦您,给个时点儿,弟兄们也好给您把着,免得有人搅了您的雅兴”
“哼,这倒像句人话,心放在肚子里,爷们儿只是来逛逛,要不了一时三刻,就回去了”
……
黑衣女子微微松了口气,心下恼怒不已,“也就会拉虎皮做大旗,仗势欺人,一个赛一个的没用”
搁在以往,长生的应对要灵便多了,给个三瓜俩枣,外头的苦哈哈官差,哪里还会有这许多废话。
瞧着个油头粉面的锦衣豪奴进门,小心翼翼避开门外官差的视线,做贼一般踅到影壁前,颤声道,“还,还请尊驾告知小的地点”
“你是梁王府的?”
“是,我替长生来的”
黑衣女子点点头,凝目望着他,“地点就在这牡丹园中”
那豪奴目露惊异之色,“此地不是只用来接头的?”
黑衣女子鼻孔里哼了一声,“用来作甚,自然是我们说了算,休得啰唣”
“呃……是是是,那小的这便回去传信”豪奴显然是个欺软怕硬的,噎了一口气,反倒更老实了,打躬作揖,一脸谄媚。
“等等,时日也改了,改在后日此时”黑衣女子矜持的伸出手指,点了点后头一处偏僻的罩楼,“就在那里”
豪奴很是呆滞,他脑子不怎生好使,殿下交代的,竟然都变了,他有些消化不了。
那这副模样,黑衣女子反倒放心了,“速滚,休要误事”
“哎,哎哎,小的这就滚”豪奴回过神,转了个圈,溜溜的跑了出去。
“嘁,手底下尽是这种货色,难怪自己也是个不中用的镴枪头”黑衣女子撇了撇嘴,脚下生风,飞快奔了出去。
“阿嚏,阿嚏……”
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个黑衣人弓着腰起身,才要嘬唇发声,冷不防鼻中痒痒得忍不住,死命捂住口鼻,闷闷的打了两个喷嚏,恢复后立时发声报讯,却不再是夜枭的声音,而是两声急促的黄鹂叫。
“入她老娘的,这小婊子是滚了香粉缸么?险些坏了洒家的大事”黑衣人心有余悸,一世英名,险些断送在女子香粉上,真真见了个鬼。
夏官衙门,尚书签押房。
夏官尚书袁恕己亲自执壶,为夏官侍郎唐休璟斟茶。
“哗啦啦……”
茶水很快满杯,袁恕己也开口了,“唐侍郎,你我都是名教中人,受往圣教诲,当认同礼仪之大,高于万事,有那乱了礼数,悖逆纲常的,怕都是一般切肤之痛”
唐休璟将茶杯端起,小口啜饮,没有搭话。
他自然恪守礼仪,要不然,他应当早已是权策党羽中人,他与权策西塞两度同袍血战,更是得他举荐入朝,于情于理,都该守望相助,但权策与太平公主之事,令他如鲠在喉,始终无法释怀,并不与权策亲近。
袁恕己不以为意,慢慢道,“本官以为,世间最难得,在于允执厥中,恪守道统,在此事上,唐侍郎与狄相爷,当为朝中砥柱中流”
“而世间最难忍,在于与狼共舞,而使亲者痛,仇者快,若是共舞之时,苟合,丧尽节操,秽乱帝胤血统,则不只切肤之痛,而是锥心之痛”
“生逢此时,若我等名教弟子,无动于衷,势必无颜见祖师于地下”
“啪”
唐休璟面黑如铁,掷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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