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长生院。
内史宰相王方庆缓步而来。
朝会站班,他排在欧阳通之后,杨再思之前,为宰相班第六位。
然而论起实权,却不好如此排列,杨再思是二张兄弟的爪牙,掌管的都是肥的流油的差事,不像他,只能管些修史编书之类的案头杂事,别说是杨再思,便是政务类型相近的翰林院掌院学士韦处厚,也稳稳压他一头。
事实上,像是尚书省左右司郎中这等实权郎官,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是等闲事。
这些,他都能隐忍下来,屡败于权策,又不敌于敬晖,技不如人,复有何言?
令他惴惴不安的,是这朝中局面,他越发看不懂了。
冬官尚书李尚隐在政事堂行走,散布传言,攻讦权策之初,他严词拒绝,因为武崇敏才进了是东宫为左卫率,权策也是东宫的支持力量,理由不可谓不强大。
然而,他以为自己做对了,结果却是他做错了。
东宫不仅参与了进来,而且是大张旗鼓的参与了进来,东宫所剩不多的党羽,矛头锋芒毕露,直指权策,卖力攻击。
韦汛还费尽心机,将武三思的废物长子武崇训从洛阳府大狱里捞了出来,显然两方不只是凑巧目标一致,而是有预谋的结盟。
“老了”王方庆摇了摇花白的头颅,易地而处,若是他有权策这种游离在外的助力,自当是笼络为上,动不动就刀剑相向,是何等路数?莫不是权右相有甚隐秘癖好,越打越亲?
王方庆在进入长生殿之前,整了整衣冠,闭紧了嘴巴,打定主意,三缄其口,做个泥胎木塑,一言不发。
“诸卿,权策请辞外藩事权,邓怀玉请辞鸿胪寺卿,尔等如何看待?”
武后抛出一问,殿中鸦雀无声,王方庆惊奇地左顾右盼,实在没想到,他也会有同道这么多的一天。
武后见状,目光扫视群臣,略过独立一排,站在丹墀第二层上的太子李显,定在下头第一位的梁王武三思身上。
“陛下,权右相请辞,虽说是被迫无奈,也当得是顺应朝局时势,然而,如此举动,却有敷衍卸责之嫌”武三思脸色颇不好看,权策干净利落地决断,抵消了他最大的筹码,但是,解去权策的外藩之权,绝不是武三思的最终目的,总要狠狠咬上一口,动摇他的根基才行。
“陛下,臣闻,近日坊间士林物议沸腾,颇多谣传,以讹传讹,对权右相大唱赞歌,提及重情义,知进退,忍辱负重云云,而对朝廷不满,颇多指斥,其中或有权右相操作痕迹,臣请陛下责令彻查,以免朝政为居心不良之人所误”
武三思的立场鲜明,俨然要穷追猛打。
上官婉儿在侧听着,纤纤玉手握掌成拳,又缓缓松开,深深吸气,维持住情绪平稳,她没有接到更新的指令,也只能继续虚与委蛇,维持与武三思和韦氏等人一致的立场,好在权策果断请辞之后,他们肆意攻击的靶子,已然消失。
“重情义,知进退,忍辱负重”武后一个词一个词地念了一遍,话锋陡转,“三思,你且告诉朕,这些议论,哪个词有差?”
上官婉儿眼波一闪,将武后的心意,猜了个不离十。
权策声望高企,行事有度,文治武功,建树如林,朝堂文武公卿皇族文坛清流士林外藩,众口一词,赞誉有加,武后有所忌惮,但也无奈,如她所言,她不可能因手下重臣差事办得太好而责难他,武三思等人,送上了个似是而非的理由,大加挞伐,武后乐见其成。
但她想看到的,只是敲打权策,让他跌上一跤,却并不愿动摇朝中格局。
归根到底,仍旧是一颗求稳之心。
武后的问话,武三思讷讷半晌,离题应对,“陛下,坊间传言,损伤朝廷威信,既是权右相识得大体,主动请辞,臣以为,不妨加恩允准,成全他一番苦心”
“唔,你们以为呢?”武后点了点头,目光移了开去。
权策不在,狄仁杰在第二位,他的眼神很空洞,东宫的作为,再次击穿了他的底线,与武三思联手,打压李氏的外戚和最大支持力量,倒行逆施,莫此为甚,心累已极,模糊应道,“臣无异议”
“臣等无异议”后头一干重臣,都采取了与狄仁杰相同的模糊言辞。
其中,权策的铁杆同党,宰相欧阳通的声音,格外刺耳。
“儿臣无异议”太子李显和相王李旦同时躬身,回应如出一辙。
“呵,你们倒是心齐”武后脸色却沉了下来,视线在李显武三思两人身上扫过,又瞥了李旦一眼,眉头一跳,看了看侧后的上官婉儿,眸光幽深,“婉儿,邓怀玉请辞鸿胪寺卿,你以为如何?”
上官婉儿敏锐捕捉到了武后的情绪变化,电光火石之间,定下心计,既是同道中人,自当相互提携。
心头冷冷一笑,娉娉婷婷,蹲身福礼,“陛下,臣妾以为,邓寺卿主理鸿胪寺已久,早当有所迁转,可请天官衙门部议擢升,遗留的大鸿胪一职,臣妾以为,尚书省左司员外郎甘元柬,堪当重任”
尚书省左司,那是武三思的执事衙门,里头的上上下下,皆为武三思一人办差,几乎都是他的亲信之人,这位甘元柬,也是如此。
武后听了,轻哼一声,“诸卿以为如何?”
“臣无异议”又是欧阳通,最先迈步出列,赞同上官婉儿的举荐,当然,用的还是方才的含糊辞令。
“臣等无异议”一连串的朝臣,都跟着猛扯顺风旗,上官昭容举荐,人是武三思的人,权策的中坚党羽不反对,还有谁扳得动?
武三思一句稍稍反对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儿里,他擅长察言观色,也瞧出武后神色有些不豫,没来得及挽回,已然被欧阳通坏了事。
武后意兴阑珊,摆手道,“也罢,便如此定下,由甘元柬接任鸿胪寺卿,邓怀玉的措置,倒也不必部议,该员功劳不显,苦劳不少,诚恳勤勉,可堪垂范,擢升太常寺卿,加金紫光禄大夫”
“至于权策请辞之事,暂且不议”
武后轻描淡写,以搁置方式,不予处理,隐晦表明了态度,更换了鸿胪寺卿,权策的权利势必受到掣肘,那便没有必要将事情做得太过,给他留下体面。
“陛下,故魏王武承嗣将于七日后发引,死者为大,臣请全其遗愿,为其子武延安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赐婚”武三思感觉今日朝议处处不顺,愤而出列,直抵要害。
“陛下,此事老臣坚决反对,故魏王身死,再大大不过朝廷体统,大不过陛下威信,若此遗愿属实,则其在临终之时,竟念念不忘败坏陛下声誉,其心可诛,百死莫赎”
方才的好好先生,宰相欧阳通,突然变成须发皆张的雄狮,声色俱厉,煞气四溢。
殿中温度,登时降到了冰点。
“噗嗤……”欧阳通前后变化,过于突兀,武后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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