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官衙门,尚书签押房。
冬官尚书李尚隐向椅背上一靠,长出了口气。
河东道蒲州刺史乔知之新官上任,大刀阔斧料理了河东道官场之后,第二把火便烧向了黄河河工,罗列了河道疏浚河堤加固等一系列的工程项目,禀奏上来,令冬官衙门措手不及。
乔知之何等人,那是得朝中多方势力保举的强人,眼下又在风口上,万万得罪不起,李尚隐浸淫朝堂已久,自是晓得轻重缓急,亲自督促属下官吏,力图尽快将此事办妥。
“好了,这河东道河工的账目清单,便暂时定下,送去少府监和地官衙门,会签之后,报杨相爷审定”
“等等”
下属是个着绯袍的,冬官衙门本堂郎中,李尚隐的心腹。
听了命令,正要捧着一沓案牍离去,又生生转了个圈,脚底下碾起一阵尘土。
“给右相送一份……唔,给梁王和狄相爷也都送一份……”李尚隐思量半晌,还是决定给武三思权策和狄仁杰三人分送呈文。
杨再思是分管河工赈灾事宜的正牌宰相,送他理所当然,但此事由狄相爷揭开,分管财政事务的,又是权右相,绕过他们,不仅事情难以办成,也会留下不恭敬的印象,但若是送了这么多位宰相,不送给首席宰相武三思,那也说不过去。
“是,尚书”本堂郎中犹豫了片刻,没有开口多言,低下头匆匆而去。
李尚隐苦笑一声,他当然知道那本堂郎中为什么犹豫,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恩主是上官昭容。
众所周知,上官昭容与权右相面和心不和,若是自己对权右相示好的消息传开,上官昭容不在意还则罢了,若是上了心,他怕是会有大麻烦。
“做媳妇不易,舅姑太多的媳妇,尤其如此,行路难啊”李尚隐自嘲一声,满面愁苦,形格势禁,不得不为,若是上官昭容计较,大不了便挂冠求去,落个一身轻松。
他如此心理,是怨气积累所致,他与刘幽求等人一同入京,担任冬官尚书已有五年之久,刘幽求眼下在长安留守府做长史,固然算不得顺遂,但他至少在地官侍郎夏官尚书洛阳府尹等要职上走了一圈,好过他,在冬官衙门窝着,纹丝不动。
李尚隐也做过努力,上官婉儿外宅的成群美女,也有他的贡献,也曾试着察言观色,为上官婉儿办些长脸的差事。
无奈,上官昭容势力不减,宫中朝中的绯袍官,出自上官昭容门下的,成片成群,但对于经营高层大员,却并不如何上心,涉及到冬官衙门的分派,大多直接交给下头的郎中或员外郎,鲜少吩咐他经手办理。
“李尚书,下官求见”门外响起通禀声。
“萧侍郎,请进”李尚隐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脸色,恢复了威严端方模样。
“尚书,下官此来,是有件事要请尚书定夺”萧至忠踏步进来,开门见山,“青要山那边,有温泉修葺和书院建设,正需大批工匠民夫,虞衡司郎中刘缇却以时令为由,怠慢征发,更将有限民夫拆分各处离宫使用,避重就轻,玩忽职守,行径可恶”
李尚隐听了一半,便已经明了,所谓青要山的温泉和书院,温泉是太平公主府的,书院名义上是清河崔氏的,实质上是义阳公主府的。
萧至忠和他自己的处境极为相似,因在太平公主与权策势力融合之际,表现不佳,不得恩主太平公主重用,在冬官衙门也蹲了五年,眼下如此卖力,显然是抓住了太平公主和权右相的利益契合点,想着一炮双响,谋求转机。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却绕不过该管的郎官,那虞衡司郎中刘缇,是上官昭容的人,岂会让萧至忠称心如意,再说了春日农忙播种,不宜大肆征发,理由光明正大。
有那么一瞬间,李尚隐想要追问萧至忠两句,民夫征发,本来就应以宫禁使用为先,刘缇的操作,几乎无懈可击,何谓避重就轻?
“萧侍郎,刘缇那边,本官自会去知会提点一声,你也莫要急躁,有些事,急,是急不来的,左右已经过了五年,再多上一时半会儿,又有何妨?”李尚隐忍了下去,说出的话,仍有几分阴阳怪气。
同是倒霉蛋,我是你上官,尚且没有找到破局之法,你急个甚?
萧至忠碰了个酸不拉几的软钉子,眉眼蹙紧,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尚书教诲,下官承情了,哼……”
萧至忠拂袖转身,才要出门,迎面碰上个绯袍官,不是方才说到的虞衡郎中刘缇是谁?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萧至忠占了道路中间,迈开了官步,像是横行的螃蟹。
官大一级压死人,私下使绊子是一回事,官场体统是另一回事,刘缇贴着墙根站定,笑脸相迎,“拜见萧侍郎”
“唔”萧至忠鼻孔里哼了一声,傲然而去。
两人错身而过,刘缇不屑哂笑,萧至忠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刘郎中,何事来访?”李尚隐看他不是很顺眼,就是因为这些绯袍执事官的存在,才让自己在上官婉儿眼中的地位下降。
刘缇有些鬼祟地跑到签押房门边,四下里看了看,又将门关上,快步来到李尚隐桌案前。
“尚书,昭容有吩咐”
李尚隐猛地站起身,双目如同鹰隼,盯紧了刘缇,“什么吩咐?”
“昭容以为,权右相执掌外藩事权日久,突厥与权右相联姻,权大都护与契丹联姻,若信阳王与吐蕃贵女联姻事成,则大周四塞大藩,无不与权右相联结,非保功臣之道”
刘缇的话,石破天惊。
李尚隐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颤声道,“此话当真?破坏信阳王婚事,非同小可,昭容,昭容要与权右相开战不成?”
刘缇摇摇头,“并非如此,昭容意思是,私下散播消息便可,无须奏疏朝堂”
李尚隐心下稍松,缓缓点头,摆摆手,“我晓得了,你退下吧”
“是”刘缇转身一半,又侧头,“听闻尚书在操持河东道河工之事,此事体大,耗费财力人力巨大,当与当道诸公有一番交道才能定案,正是大好良机……”
“本官行事,还无须你教”李尚隐声音平淡,隐隐带着怒气。
刘缇不敢多言,迈步而出。
李尚隐闭上眼睛,沉思良久,渐渐分明,上官婉儿启用他的缘故,在于他的位分高,影响大,也更能取信于人。
但相应的,他也要承担风险,作为出头的椽子,权右相一旦回过神反击,最先倒霉的,也是他。
“行路难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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