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二月中,武后采纳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洛阳司马崔澄建言,以粟特人掳掠汉女,贩卖藩邦,狼心兽行,玷辱天朝威仪,违逆天朝恩化,有罪之人,严加惩处,告慰罹难子民,无罪之人,即行驱逐,所持资财,准其原封持有,有司不得侵占,粟特人中,效力天朝,功在社稷之士,准暂留神都,戴罪立功。
诏旨一下,掀起轩然大波。
明山宾等人群聚宫门前,叩阍为粟特人请命,指称李璟和崔澄等人性情暴戾,滥施淫威,大失仁恕之道,不配为朝廷官员。
在有心人点拨之下,武后散朝后曾单独召见权策的消息,也在朝臣中间流传,武后本来游移不定的押后再议,到气势汹汹痛下杀手,显然,在朝会上一言不发的权右相,在背后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明山宾等人群情激奋,虽无凭无据,不敢将颜面揭开,当面指摘权策,但却迂回行事,玩弄起了人海战术,权策的尚书省右司值房,求见之人排出的队伍转弯抹角,几乎将尚书省环绕了起来,书信行文也连篇累牍,在桌案上堆起了厚厚几摞。
权策不见,无人敢于擅闯,王之贲却是避无可避。
“王郎中,下官素知右相正道直行,秉公持正,还请转达同僚心声,请右相领着下官等人,一道匡扶正义,还粟特人公道”
“王郎中,下官这里有诗词一阙,用以讴歌右相正人君子之风,还望转达一二”
……
秋官衙门和洛阳府执行武后诏令,有罪的粟特人从严重判,首恶大多得了枭首之刑,胁从也得了一百水火棍或枷号示众百日的酷烈肉刑。
明山宾等人已经为愤怒冲昏了头脑,竟然闯入刑场,以身躯护着粟特人,令官差投鼠忌器,难以行刑,他们还擅自为罪囚松绑,鼓动囚犯逃离,与秋官衙门监刑官员大打出手,场面一时混乱至极。
许久之后,宰相狄仁杰赶来,严词弹压,令秋官衙门暂停行刑,将明山宾等人训斥了一番,喝令离去。
明山宾等人跪伏在地,痛哭流涕,“请狄相爷面禀陛下,下官等并非胆敢忤逆,实在是目见耳闻,真相历历在目,不敢蒙昧良知,坐视天朝盛名蒙污,陛下千秋令名受损,下官等惟愿陛下另择贤人,重审此案,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狄仁杰一阵阵心冷,深深看了明山宾一眼,不予理会,拂袖而去。
这些人,一身幼稚书生气,标榜正道,行径却奇蠢无比,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一定是真的么,君不见,同是在朝堂上反对严惩粟特人的,梁王武三思还有东宫一系的重臣们,从头到尾,连个音节都没有发出过。
狄仁杰抬眼望着天边的大片黑云,叹息一声,“树欲静风不止,连这些清流文士都要卷入了进来,良心可会痛么?”
刑场上的变故之后,宫中没有动静,权右相也没有回应的意思。
这出奇的静默,很是吓到了不少人,打退堂鼓的不在少数,但没过多久,斗志重新昂扬了起来。
有一条光禄寺传出的私密消息,广为流传,据闻消息的源头是光禄寺卿袁眺,说是陛下设置大宴,遍邀神都青年才俊、权贵子弟,新安县公权策、庐陵县公权竺两人,都不在受邀名录上,有那消息灵通人士,摇唇鼓舌,明里暗里诱导,俨然将此事说成大厦将倾的先兆。
三日后,秋官衙门再度行刑,秋官尚书宋璟和秋官侍郎王同皎,同赴法场,亲自监斩。
明山宾等人不出意外,再度聚众而来。
不待他们故技重施,便有御史台官差涌来,将他们按倒在地,数拿捕。
“老夫一死不足惜,郑中丞,且拿出条罪证来”明山宾昂首挺胸,将身上五花大绑视若无物,中气十足。
郑镜思笑了,“本官没有罪证,但有一道弹章,可告诉尔等知道,平恩郡王上奏,弹劾太子中庶子刘义省,收受粟特人巨额贿赂,行鬼蜮之事,流毒朝堂”
“老夫不知刘义省何人?左武侯卫官兵,袭杀粟特人,灭人满门,老夫亲眼所见,可会差了?”明山宾仍旧不服。
“混账,老糊涂,粟特人死个稚子,你便哭天抢地,如同没了祖宗,那我天朝汉女,不知多少骨肉生离,也不知多少客死他乡,你怎的心如铁石?”郑镜思破口大骂,“识人不明,为人利用,为异族驱使,是无能,身为朝廷命官,干扰法司,为逆贼请命,毫无同族手足之情,是无德,无德无能之辈,你若有分毫羞耻之心,何不一头撞死在阶下,去阴曹地府,向惨死的民女长跪请罪?”
明山宾老脸涨红,张口结舌,恰在此时,宋璟火签投下,刑场上登时有上百颗粟特人头,滚滚落地。
“尔等……”气怒攻心,眼前一片血色,明山宾双眼翻白,喘着大气委顿在地。
“拿下他们”郑镜思毫不留情。
“老夫不知刘义省何人,老夫不知……”明山宾在官差擒拿之中,犹自念叨不停。
很快地,满朝文武,便都知道刘义省是何人了。
粟特人正法次日,新安县公、文昌右相权策上奏,请辞义兴郡王文武师傅之职。
朝堂上下,登时巨震。
真相影影绰绰,刘义省是东宫属官,一向亲附义兴郡王李重俊,而那光禄寺卿袁眺,更是李重俊的母族堂舅。
结合李重福弹劾刘义省收纳粟特人贿赂,操控明山宾等人,强保粟特人,攻讦权策的幕后黑手,呼之欲出。
却也不必感激李重福,其人亲自出手,弹劾李重俊的亲近人,为的,怕还是那太孙之位。
朝中都是人尖子,雾里看花,到若隐若现,连蒙带猜,加上些联想,却不难理解权策不想再做李重俊文武师傅的决定。
试问,徒儿背后向你捅刀子,谁还有心教导?
御史台牢狱之中,明山宾听闻了这一重重粘稠又黑暗的内幕,哇的一声,喷出一口心头血,捶胸顿足,嘶嚎声日夜可闻,“愧对权郎君,愧对权郎君”
一墙之隔,刘义省和袁眺也已经深陷囹圄。
“咚、咚、咚”刘义省用头撞着木栅,额头血迹干了又湿,他实在不知道,他府中起获的巨量银钱,到底是从何处来的。
“呵呵,呵呵”袁眺坐在干草上,靠着腌臜的墙壁,不时发出几声无奈苦笑。
权策和权竺不在宫中大宴名单上,消息是他传出去的没错,但那并不,鬼知道是谁传出去的,又是谁删减了他的话,让意涵截然不同。
不只是他们,武延基不在、狄光远不在、豆卢从昶也不在。
大宴是为吐蕃贵女没庐氏协尔而设,邀请的青年才俊、权贵子弟,都是未婚,也未曾定亲的。
没有新安县公和庐陵县公,很奇怪么?
“很奇怪么?”
袁眺的嚎叫声传出去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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