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断事,法司罪案卷宗堆积如山,监狱中犯官人满为患,此情此景,定然不可持续太久。
权策上阳宫之行,纷争止息,已现曙光,当务之急,只是清理积压,三法司渐渐有了默契,加快了检控审理进度,各司其职,从快从速判刑结案,能判处肉刑的,则不判监禁,能以流放或苦役替代的,也不用监禁,罪大恶极,监禁年头甚长的,则从重判处绞刑。
风头已过,罪状证物都是静态的,没有额外叠加的变动,依律判刑,进展也是飞快。
唯一的例外,出在韦淋的身上。
因口角私怨,指使亡命之徒,殴打同僚,致其重伤,本就是一桩重罪,真要罪成,即便从轻论罪,也要远窜岭南或者判监三年,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不能承受之重,真要是背上了这个恶名,前途势必尽毁。
大理寺在审理此案期间,洛阳府尹韦汛秋官侍郎王同皎各施手段干预,拖延判决,时而质疑那受到韦淋指使的市井恶棍做了伪证,时而又查出与韦淋结怨的鸾台同僚,另有案底,受伤之事,并不必然与韦淋相干。
因为受到这些重臣干扰施压,那名与韦淋结怨遭到殴打的鸾台同僚,三不五时便有人凶神恶煞,上门问话,过往经历以及家眷情形,都被挖了个底朝天,全家人行走坐卧,动辄得咎,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承受了巨大压力。
直到有一日,秋官衙门官差例行上门滋扰,黑漆门才打开,便是血腥气扑鼻,满目都是刺眼的鲜红颜色,阖家上下十六口,都倒毙在血泊中,唯有韦淋的那名同僚,是悬梁自缢而死,脚边有一柄长刀,上头血水滴答。
情形再明显不过,是那同僚承受不住,杀尽家里人,再自我了断,以此寻个解脱。
这批官差是王同皎指派的,他最先得到消息,惊悸之下,做出了本能反应,伙同洛阳府尹韦汛,封锁了这家门第,试图将消息掩盖下去。
岂料,第二日,便有一个老苍头,在大理寺鸣冤告状,状纸是一封血书,痛陈韦淋种种罪恶情状,以及事发之后,秋官衙门和洛阳府的逼迫,件件桩桩,全都写得清清楚楚,可称字字含冤,句句泣血。
大理寺卿狄光远阅览之后,泪洒当堂,红着眼睛,连声大喝,“天日昭昭,邪不压正”
狄光远将这份血状,张贴在大理寺所在的劝业坊坊门上,公之于众。
血状上头,明明白白,韦淋除了指使恶棍殴打同僚,还有良家,勒索商贾,污言秽语诽谤重臣一系列的罪过。
他诽谤的重臣,却不是几乎每个朝臣都要腹诽两句的佞幸二张兄弟,而是美名远扬,威望高企的文昌右相权策,所谓的污言秽语,竟也无关权策与太平公主之间的逆伦之事,而是对权策设置的鸾台制度有怨言,私下里口无遮拦,骂爹骂娘。
消息传开,朝野哗然一片。
王同皎和韦汛两人登时陷入泥潭,众怒难犯,弹劾两人的奏疏如同雪片乱飞,朝野物议汹汹然。
与韦汛同衙为官的洛阳司马崔澄,联名洛阳府众多佐贰属官,以上官失格为由,拒不向韦汛禀事,亦不为韦汛执役,致使韦汛无法履职,以官身闭门在家,创下官场奇景,秋官尚书宋璟,当面指斥王同皎黑心,极为厌恶,令他停职待勘。
事发之后,东宫方面动作不少,多番试图向权策解释,权策却始终未曾表态松口。
大理寺卿狄光远当即意会,大张旗鼓,搜集了韦淋的大批证据,同样逐一公布在坊门,有意蓄积民怨,当他从重判了韦淋绞刑之时,坊间百姓无不敲锣打鼓,拍手称快。
韦淋行刑授首当日,有那耆老乡绅,聚集坊间民众,将明镜高悬审阴断阳之类的牌匾,流水般送入大理寺正堂。
劝业坊,大理寺衙门。
狄光远应付了一波又一波的百姓簇拥,将后头的琐杂事交予下属,自己抽身离去。
他去了监狱,那里有个特殊人物。
相王府首领太监高力士。
虽然一起被捕的,还有相王府的三个外管事,但他们从来没有进入狄光远眼中。
由始至终,狄光远严防死守的,只有高力士。
“高太监,给你道喜了”狄光远隔着木栅坐定,朝着高力士拱了拱手。
高力士毕竟是个少年,心性尚未养成,闻言眼中泛起希冀,只有嘴上还稳着,“不知寺卿所言,喜从何来?”
“相王殿下对你颇为重视,因你失陷,发动报复,取了韦淋的性命为你献祭”狄光远淡然说道,没有隐瞒细节,将相王党羽杀人嫁祸,又裹挟利用了权策的名望,最终将韦淋送上断头台,一一道来。
高力士听得心惊肉跳,这等手段老辣凶狠,算计周密,显然不是自家殿下能有的,怕是出自豆卢老相爷之手,干笑了两声,“寺卿说笑了,此事怕与相王没有干系,再说了,以寺卿耳聪目明,若是洞悉了真相,又岂会任他们算计得逞?”
“无他,右相近来心境不豫,也想杀个韦家人,顺水推舟而已”狄光远笑容灿烂,露出了满嘴白牙,说得风轻云淡。
高力士腿一软,瘫坐在了干草堆上,狄光远的坦诚,令他惧怕万分,“寺卿定是在说笑,定是在说笑”
狄光远笑了笑,并不与他分辩,摆手令狱卒奉上茶水,端起一杯,咕噜噜牛饮,浑然没有世家子弟风采。
“相王殿下有意多找几个地方援手,右相不以为怪,但是,为何偏要动通商府的铜钱?”狄光远茶水饮尽,面色猛然变得森然,“铜钱虽多,价值能有多少,怕是还抵不过相王府在剑南道的盐井收益,但对于小民而言,却是生计凭依,于心何忍?”
高力士手臂抖了抖,险些趴了下去,面上沁出细密汗珠,在鼻头上晶莹悬挂着,口中只是不停重复,“寺卿说笑,寺卿说笑……”
狄光远将茶盏放过一边,继续问道,“相王选了河东道,是因为那是河东柳氏的大本营,蒲州刺史又是孱弱之辈,易于控制,选择陇右道边塞之地,又是何故?”
听到河东道和陇右道,高力士的面色一片惨白,毕竟相王府暴露出来的在外人手,只在山南道,他颓然放弃硬挺,反倒坦然起来,反问道,“寺卿所言,自己可信么?既是一切都知晓了,又何必再问奴婢?”
“我所说的,我自然信,我相信,你也是信了的”狄光远并不气怒,站起身,摆手道,“明日我还会再来,与你聊一聊,莫要再说我说笑了”
“奴婢是因山南道一案获罪,旁的,一概不知”高力士脸色冷硬,冲着狄光远的背影喊道。
“说与不说,随你便”狄光远顿了顿步,“我劝你还是多说一些,兴许,对相王有好处”
狄光远阔步离去,看着牢狱里阴晴不定的高力士,又多说了一句。
“你可以放心,你的前途,只有生,或死,不会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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