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城,陇右道行军大元帅行辕,节堂。
“相王殿下,建昌王殿下,王大将军、冯大将军、武将军,本官此来,不是为你们祝捷的”
权策跪坐在在堂下左首第一位,正对面,是建昌王武攸宁,他虽活了下来,却负了伤,一只手吊着,一只腿断了,不能跪坐,只能斜躺着,形容狼狈。
权策没有选择单独与李旦会面,他担心自己按捺不住愤怒情绪,像殴打武懿宗一样,对这位无能无用的相王出手。
他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下来,节堂中四人想来都是有所准备,各自沉着脸,都没有出声。
李旦在节堂正堂上垂拱跪坐,不言不动,形似泥胎木偶。
权策失了耐心,拍案而起,“陇右道惨败,丧师失地,辱没天朝威名,须得有个交代”
“怎的能算惨败,安西四镇是保下了的”武攸宁努力用胳膊支撑着身子,歪靠着,努力辩白。
“建昌王,虞山军耗费多少国帑?花费朝堂多少心血?陛下何等重视?威力何等强悍?”权策正窝着一肚子火,连珠炮一般倾泻下来,伴随着质问,一步步走到武攸宁面前,“国之重器,交付与你,一战之下,竟在蛮夷手中全军覆没,建昌王,宁不羞乎?”
武攸宁羞惭,不能言语。
“侍郎训斥得极是,都是末将无能”武秉德自末位站起,单膝拜在权策面前,脸扭在一边,无颜见人。
权策见了他,却是无须客气,眉目一凝,抬起脚,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冷声道,“你曾为我旧部,当知晓我的脾性,我不听敷衍之词,你那点本事,便是再无能,也不可能让虞山军输得连个种子都不剩”
“侍郎,末将有下情禀报,虞山军覆灭,遭遇偷袭只是其一,三千军士,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又有火炮在手,一轮炮击,足可击溃达延芒波结偏师,根子在炮弹上,炮弹不够,一箱子里装不了一半,还有哑的……”武秉德脱口一长溜,毫不设防就要交代实底。
“住口”正堂上传了一声呵斥,面沉似水的李旦,总算开口了,在外征战,他的身材都没有多大变动,神都传来旨意,他被废了皇嗣之位,立竿见影,像是瘪了的气球,瘦了一大圈儿,两腮的肥肉都消散无踪,隐约还能看到酒窝的痕迹。
武秉德声音一顿,继而坚定地继续说道,“军器监提供的弹药数目,是足额足量的,但经了安抚使行辕调度,却是缺口一半有余,去向不明,军中物资供给杂乱无章,都是先签押用印,再分配物资,所得非所需,查证无人,荒谬之事,不胜枚举”
李旦脸色阵红阵白,眼中厉色闪过,怒极反笑,唰地站起,“武秉德,却是攀了高枝儿了,本宫……本王还是这行辕大元帅,你违抗军令,目无军法,信口雌黄,死罪一条,来人,将他拖出去,斩了”
外头有个中军护卫探了个头进来,又迅速缩了回去,他们是蓝缨军,权策一手操练出来的,这个纷乱时节,他们自然是听权策的,再说了,每个蓝缨身边,都有两名右玉钤卫募兵,他们便是想动弹,也不得其便。
李旦脸颊涨成猪肝色,眼中恨意一闪而过,含笑温声道,“大郎,你这是作甚?你夺了舅父的兵权,尚且罢了,舅父处置下属,你也要拦着不成?”
“相王殿下,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泄愤,而是查出情弊,找个兵败的交代,若是不然,殿下的大元帅之职,恐是祸非福”李旦做皇嗣的时候,权策没有叫过舅父,现在做了相王,自然也不会认这门亲,口中强硬如故,他的人,他可以打,可以骂,旁人却不行,尤其是他在的时候。
“祸?还会有什么祸?”李旦自嘲一笑,他弄巧成拙,西塞一战,非但未能守住苦心捍卫的储位,反倒丢得顺理成章,还有比这更大的祸么?
“相王殿下,臣的舅父豫王殿下,也是亲王”权策隐晦暗示。
李旦悚然而惊,豫王的亲王,可是就藩在渑池,要是西塞收尾不妥当,他怕是也要到穷乡僻壤蹲着,面上浮起急切,“大郎,舅父无用兵经验,只是垂拱而治,战败之因,怕不在我”
权策转开脸,不看他,在武攸宁、冯师训、王孝杰等人面上一一扫过,他目光所及,众人都是针扎一样,躲闪不迭。
“天朝大军无敌,本不应败给区区吐蕃、吐谷浑联军,定然非战之罪”权策这话一出,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连声点头附和。
权策翘了翘嘴角,加重了嗓音,“若罪责都在粮道后勤,则河内王,论罪当诛”
节堂中一阵寂静,许是有良心正在经受拷问,权策放下话之后,便一手拎着前襟,一手扬起披风,迈步向外,迈过门槛,走出节堂,终究没人提出异议。
权策离开大元帅行辕,在鄯善城主府下达了命令,安西四镇坚壁清野,派出大军,关闭葱岭山口至龟兹、高昌一线的商道,西域往来人员,携带商品物资,不得超过人身五分之一的分量,严禁车马通行,同时下令西州至鄯善城一线岗哨,严加管制,大周商人同样不得转运物资通行。
由此,高原之上的吐蕃和吐谷浑,劫掠也好,采买也好,全都行不通,不可能从外界得到丝毫物资。
封锁十日之后,权策派西州都督唐休为使,登上高原,过吐谷浑,到西峪石谷城,与吐蕃大相论钦陵见面,传达了武后的旨意,准他进京朝贺。
论钦陵回派了使节来到鄯善城,打的旗号是商讨入京朝贺的细节。
不久,西域商道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中等的商队,许久未曾听到驼铃声的吐谷浑国王达延芒波结,在论钦陵的鼓动下,亲自带兵下高原劫掠,商队中人望风而逃,随即响起震天的爆炸声,达延芒波结被炸成了碎片。
权策令武秉德率军登上高原,收复吐谷浑全境。
同时,右玉钤卫大将军侯思止,退避三舍,停止围困西峪石谷城,西域和安西的经济封锁随之解除。
在西峪石谷城和吐谷浑之间二选一,论钦陵选择了俯瞰中原的西峪石谷城。
“哼,却是贼心不死”权策冷哼一声。
西州都督府的校场上,站满了陇右道行军大元帅府、安抚使行辕的高官重将,河内王武懿宗五花大绑,跪在雪地里,口中塞着布帛,奋力挣扎。
权策解下血红的披风,举起了雪亮的鬼头刀。
“唰”地一声,冰寒的刀光闪过,围观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堂堂重权郡王,就这样死了?
众人神色怔忡,望着神态悠然的权策,恍惚间颇感不真实。
李旦遍体生寒,咽了一大口唾沫。
热乎乎的鲜血喷出,溅在雪地上,染红一片。
武懿宗的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双目大张。
贪墨成性,家财万贯,死后,却并不比陈子昂要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