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浴汤殿。
武后沐浴之后,一身素色纱衣,一头青丝,直垂到后臀,在尾部挽了个发髻,赤着足,一步一个水淋淋的脚印。
权策有片刻恍惚,他很少去想起武后的年龄,屈指算来,她已经年过花甲,但眼前她的容貌体态和精气神,却决然与年纪大不相符,俨然徐娘半老,韵致犹存。
“陛下”权策愣神的功夫,武后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凑得很近,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他猛地醒过神,忙不迭后退半步,躬身施礼。
“呵呵”武后心情似是不错,戏谑地笑了几声,“在想甚?朕,还是朕的女儿?”
“陛下恕罪,臣无德无形,愧对陛下栽培”权策心惊之下,屈膝就要跪倒。
武后伸出手,用力将他扶住,没好气地叱道,“给朕站直”
权策感觉到武后的力道,立时便停了下来,站直身子,有几分愕然,此时仪轨,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行礼,即便要表示善意和好感,也多是虚扶,因男女之别,武后对臣僚,除了德高望重的老臣,从未虚扶过,像这般用上力气,更是不符合她的皇帝身份。
换句话说,武后逾礼了。
“你这一跪,朕不受,你没有愧对朕,也无须下跪”武后捏住他的臂膀,神情有些激越,张了张口,似要有所生发,终究欲言又止。
“谢陛下体恤”权策谢了恩,垂首缄默,不动声色隐去了面上的罪恶感。
他却是忘记了,眼前这位开天辟地的女皇,曾服侍父子两代,纲常之乱,远甚于他,再做出一副罪不容诛的姿态,只会触怒了她。
沉默片刻,武后牵着他的手,缓步走出,来到浴汤殿左掖,一处翘角飞檐下,凭栏而立。
“陛下,仔细着凉,落下病根”权策亦步亦趋,出言劝说,在殿内还好,踩在地毯之上,走出门来,赤足走过汉白玉石路面,怕是冰凉。
“无妨,朕与太平一般,喜凉不喜热”武后仰起脸,夕阳晚照,赠她一脸金晖,天候转凉,气息净爽,她深吸了口气,眉眼间颇为愉悦,轻声问道,“两边府中,交代得如何?”
“攸暨世叔豁达,崇胤体谅,宽宥于我”权策言简意赅,心头却是块垒重重,他伤得最重的人,给的这些情分,令他无地自容,只能托以来日,徐图后报,“母亲虽未曾责备,却显见存了心事负担,寝食有异,日渐憔悴,云曦出身突厥,倒是未见萦怀,她身怀六甲,也许是为母则强,为了腹中孩儿强作欢颜也不一定”
权策口中说着,层层凉意环绕周身,他能做的,只是对家人加倍更好,却终究难以彻底消除已经留下的伤痕,即便云曦为了孩儿,才不与他计较,留待分娩之后,再与他清算,他也是感念的,若在这个当口儿,腹中孩儿有个三长两短,不仅他会抱憾终身,他与太平公主方才揭开的情愫,也将永世蒙灰。
“世间男子,多负心薄幸之辈,托词大丈夫胸怀大志,实则贪婪无度,自以为是,可笑可鄙”武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满口银牙咬得紧紧,唇边一抹冷笑,侧过头来,盯着权策,意味不明,“在这等时节,你还能体谅到这些,勉强算得有情有义”
“臣愧不敢当”权策鼻头微酸,心头万般焦灼,难堪无以复加,以往朝野交口称赞他重情义,他敢坦然接受,眼下,却是当不得了。
“你这小东西,与你外祖父,太像了”武后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抚,继而仰天大笑,笑得腰肢弯弯,站立不住,靠在权策身上,轻声呢喃,温柔之至,“见识过尸山血海,见识过阴谋诡计,你总算晓得,人世间最可怖最无奈之事,不在别处,只在人心里”
“谁若重情,谁便是沙场败将”武后一把将他推开,凌厉一喝,她看着的是权策,又似乎穿过权策,看到了与他神似的谁,缓缓地,一口气泄去,肩膀一塌,“谁若无情,谁便是孤家寡人”
武后阖上双目,转身离去。
权策分明能看到她眼角坠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摆驾长生殿,召张昌宗入侍”
权策恭送武后的銮驾远去,举步离开宫禁。
高宗懦弱,武后精强,太阿倒持,阴阳逆转,因此天有二日,终成就一代至尊红颜,真相到底如何,大抵只有武后自己晓得,武后一时怨怼,一时痛悔,自相矛盾,归根到底,都不过是欲望二字在作怪罢了。
权策没有去太平公主府,也没有直接返回义阳公主府,而是绕了个道,自洛阳府衙前走了一遭。
此地却是热闹,府衙门已经被堵死了,数百官差分隔出一个一个的方块区域,将人群团团围住,铁尺和水火棍紧握在手,似是随时预备着施暴。
“官人为我做主啊,我家老少七口男丁,只是逛了一次永丰里,便被杀得一个不剩,我等妇孺九人,当如何作活?求大官人做主啊”一个中年妇人,穿着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哭天抢地,怀中抱着个稚嫩孺子,约莫有一岁大点,面有菜色,似是能感知母亲的哀痛,呜哇啼哭不止。
“令尹在上,你乃京畿之地父母官,我等耕读传家,世代良民,不曾与朝政牵上半点干系,大理寺残暴如同虎狼,只因无良朋辈诬告,便打杀我父我兄,青天白日,乾坤朗朗,令尹若不能主持公道,则这世道暗无天日矣”这是个读书人,身着褐色衣冠,应当有功名在身,却未能任官,拊掌顿足,大声激昂。
……
你哭我嚎,惨不堪言,洛阳府衙前,形同人间地狱。
权策勒住玉逍遥,在不远处默默看着。
“主人,这些百姓,都是受到奸贼蛊惑,恶意给敬寺卿泼污水的,您切莫放在心上”花奴见他神色不对,驱马上前来规劝。
权策精神一震,抿嘴一笑,“我知道了,不必忧心”
“主人,二郎君的消息很准确”绝地看了一个货郎的手势,也凑上前来,“一行总共十余个煽风点火的奸人,都已抓获”
“嗯”权策点点头,抬了抬下巴。
薛用策马上前,对着洛阳府衙的官差领队,一个绯袍官员耳语了几句。
那绯袍官遥遥一看,认出了马上的权策,立时打躬作揖,连连行礼。
“造谣恶徒已然全数被捕,你们若识得好歹,便速速散去,本官既往不咎,再敢迁延纠缠,仔细官法无情”绯袍官员大声呼喝,打定主意要在新安县公面前挣个表现出来,“本官与你们半柱香时间”
闹事百姓一阵骚动,不少胆小的,悄悄离去,有那胆大的,却是不依不饶,发一声喊,向着官差人墙冲撞上来。
“放肆,将他们拿下,暴力抗法之徒,格杀勿论”绯袍官员暴怒不已。
“砰砰”“啪啪”
“啊呀”“呜哇……”
官差们开始动手,惨叫声此起彼伏。
权策勒转马头,径直离去。
“主人,这些蛊惑人心的歹徒,定要好生审问,揪出幕后黑手”花奴怒气咻咻。
“可以审审看”权策点头,但如何处置,却要仔细思量。
天水公主府给权竺传讯的人,知晓这等机密,定然与幕后之人关联密切。
人家一番好意,他不能只顾为自己打算,陷他于嫌疑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