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是真的坠马了,也确实受了伤,但伤得很有技巧,伤在大腿骨和脚骨之上,伤势瞧着骇人,但只要救治得当,便不会有太大妨碍,尤其不会妨碍行走和威仪。
“大郎,却是对不住,三郎的伤病,还要劳烦蒯御医一段时日”李旦面色诚恳,胖脸上有深深的歉意,“麟趾殿还有些对骨科病症有利的药材,我令人收拾了一车,你且带回去,多少能帮上些忙”
权策面露失望之色,神思不属,勉强露出个笑容,拱手道,“多谢舅父,孩儿却之不恭,就厚颜愧领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就此告辞,改日……若还有机会,再来探看临淄王”
权策满脸堆着浓浓的苦涩之意,显然极大的取悦了李旦,他拍了拍权策的肩膀,意蕴悠长,“舅父不知是谁人遇到了不测,你且小心行事,凡事莫要勉强,为人一世,最难得的,便是放下,你且去吧”
舅甥二人打着只有自己能懂的机锋,各有深意。
权策草草躬身行礼,举步离去,此时恰逢夕阳西下,宫殿巍峨如狱,残阳殷红似血,他萧索一人,一身失落,踽踽独行龙尾道上,令人难忍哀伤。
李旦默默看了半晌,一拂袍袖,转身去了正殿。
没多久,里头传来一阵阵刻意压低的狂笑声。
权策出宫不久,后突厥默啜可汗带着之子默棘连及众多侍从,抬着长子杨我支的担架,冲到四方馆大闹,强闯馆驿,殴打官差,口口声声要西突厥血债血偿。
鸿胪寺卿邓怀玉赶来平息事态,制止后突厥使团施暴,却与后突厥使团中人发生冲突,遭到一顿痛殴,咯血几乎致死。
“大周是天朝上国,陛下是天可汗,万邦之主,自当主持公道正义,我侄子默棘连杀伤了大周的府兵,有罪过,大周的公爵来我营地,将他痛打一顿,我默啜绝没有二话”默啜可汗纵身一跃,跳上了四方馆门前的石狮子,站在狮子头上,慷慨激昂演讲,“我部曲遭西突厥贼子杀戮,长子也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大周却包庇西突厥,迟迟不做处置,这是哪家的道理?是不将我默啜放在眼中,还是不将我等塞外胡儿当人看?”
“要是大周不管,默啜便自己去复仇,要是大周不分是非,助纣为虐,与我后突厥为敌,我也不怕,哪怕拼的一死,也让狼神睁开眼,让天下万邦瞧个清楚,这大周天朝,是何等公道仁义?”
后突厥使团群情激奋,将四方馆打砸一通,扬长而去。
尚未离去的众多藩属国使节,纷纷聚拢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当此之时,吐蕃大相论钦陵以正规程序上了奏疏,很是诚挚地为大周天朝分忧,提议将西突厥南部十姓之地,割让给后突厥,以平息后突厥愤怒,同时,罢去安西四镇戍兵,增西突厥水草商贸,以作补偿,可化干戈为玉帛,收两全其美之效。
奏疏的末尾,却流露出别样的味道。
“……吐蕃自贞观年间归附,至今已近甲子,所仰慕者,乃是天朝礼仪道德,帝王将相,都是有德有能之人,正道直行,令人服膺王化……若有奸佞当权作祟,一朝痛失凭依,藩属之义将有何归……天朝军威,固然世所共知,然于四海何加焉?便是一草莽匹夫,也知血溅十步,藩属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论钦陵的奏疏力道十足,非但提了狮子大开口的和解条件,还讲了好一通大道理,上纲上线,明言朝中有奸佞,矛头直指主持此事的权策。
奏疏在藩属使团中广为流传,南诏六部的藩属,包括浪穹诏在内,都是仰吐蕃鼻息的,率先上奏附议,安西都护府辖下的小国,犹豫良久,分裂成两派,有的附议,有的却在观望,坚定反对的也有一个,那便是吐谷浑,大周安西四镇一撤,他们势必要落入吐蕃的魔爪之中。
后突厥默啜以武,吐蕃论钦陵以文,两相夹攻之下,大周的天朝体面,顷刻间危如累卵。
新安县公府,又是车马辐辏,来了不少权贵,只是不比往日赴宴的从容,都是面带忧虑之色,步履匆匆。
天官尚书、安平王武攸绪,左卫大将军、定王武攸暨两人一道前来,他们两人的辈分要高一些,杞国公李、楚国公李重润,还有葛绘、郑重等人随着权策一起,出门相迎。
“大郎,你可有了章程,此事该如何应对?”武攸暨老远就吆喝起来,颇有些气急败坏,今日后突厥打砸四方馆,左卫派了人去护卫西突厥使团,不少府兵挨了顿胖揍,偏偏涉及外藩,没有得指令,无法反击,心中憋气,“默啜忒也嚣张了,须得给他点教训”
武攸绪也跟着帮腔,他显然有过思考,“大郎,依我之见,要不然将后突厥、西突厥两家的人凑在一起,各自讲数说道理,一一掰扯清楚,免得拖延过久,多生变故”
“呵呵,两位世叔来的正好”权策却是笑脸迎人,离开宫中时候的低落萧条,一扫而空,一边伸手请他们进了花厅落座,一边兴致勃勃地道,“我方才正与他们商议,我有意遣人自东北出海行商,两位世叔既是来了,便莫要推脱,都要参上一股才可”
武攸绪和武攸暨面面相觑,再看李重润等人,也都是面带苦笑,显然也不理解权策的路数。
两人开口要劝说,权策却抬了抬手,轻声道,“两位世叔,莫要担心,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越是得意忘形的时候,破绽便越多”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豁达性子,又对权策有信心,便不多纠结,转而与他商量起了参股钱帛的事情,武攸暨大财主,张口就是一百万贯,武攸绪要少一些,但久在中枢重任上,也积下了不少财货,要出三十万贯,其余小一辈,郑重出了十万贯,李重润便是那日的五万贯,李更少,只能拿出两万贯来,倒是葛绘和郑镜思两人,一个经商世家,一个是千年门阀,都跟了五十万贯。
“大郎此番出海,人手可曾备下?南下多烟瘴,海上更是变幻莫测,要多做些防范才好”武攸暨虽没做过海贸买卖,但也与他们打过交道,出言提点。
“南下?不南下,我要北上”权策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
众人气息一滞,海贸往南,边贸往北,已经几乎是公认的事情,海贸往北,是要作甚?
“咳咳,大郎,世叔家中颇为局促,方才提及的三十万贯,改成三万贯可使得?”武攸绪当众试探着反悔。
权策脑袋摇得更厉害,“绝无可能,小侄为此事呕心沥血,休说是世叔,便是裹儿、迟迟还有迢迢她们三个小姐妹,小侄都未曾放过”
这话倒不是假的,她们三人,每人都被权策骗了一枚铜钱入股。
武攸绪语塞,众人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