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升朝。
地官侍郎韦汛当廷转奏颍州刺史的奏疏,“……登封县有缙绅梁氏,耕读传家,向有令名,据地百顷有余,役使农夫千余人,近日春旱,掘井之时,发现地下三丈,藏有大量铁器,梁氏门下炫耀,家中之铁器,百倍于此,有司闻讯震惊,遂派遣差役赴梁氏宅邸勘验,起获铠甲百套,兵刃数千,更可惧者,竟有仿冒之焰火军械,骇人听闻……臣不胜惶恐,速发铺兵将其阖家缉拿在案,伏请陛下圣裁……”
韦汛仪表堂堂,姿容端正,颇有捷才,是庐陵王妃韦氏的从堂兄,在神都一向夹着尾巴做人,前段日子江南道一案,韦温大喜大悲,一病不起,他硬着头皮走向台前,支撑门户,岂料峰回路转,庐陵王绝处逢生,还与魏王武承嗣结下姻亲,他跟着水涨船高,由一介散官,跃升地官侍郎要职。
他深知神都朝局的恐怖,就任以来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多言多动,念着转呈的奏疏,声调平稳,一丝不苟,禀奏完之后,弯腰长揖,静等御座上的旨意。
“唔,韦卿以为如何?”武后眼皮微垂,随口问道。
韦汛已经准备功成身退了,听到武后发问,脸白了白,屈膝跪下,满嘴磕巴,“陛下,臣,臣以为,兹事体大,中枢,当派员厘清,若,地方所言情弊属实,当,当依律处置,若所奏为虚,当反坐其罪”
勉强说了两句中规中矩的进言,又赶忙叩首请罪,“臣妄言,伏乞陛下恕罪”
“呵呵”武后嗤笑一声,不想多看他,“你退下吧,诸卿可有奏议?”
“陛下,臣愿往颍州走一遭”司农丞宗楚客率先出列,司农寺的差事公务,他是厌恶得够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油水,偏还繁琐不堪,耽搁不得,对他而言,真是莫大的酷刑,出个外差公干,也当是缓口气,功劳苦劳的捞一些,运作得力,能换个差事,那就是大大好事。
“陛下”秋官尚书刘幽求嗓音洪亮,跨步出来,“臣以为,此事牵涉大统正朔,干系军械机密,不宜迁延,迟则生变,当从重从快处置,且应穷究登封梁氏余党,追溯铠甲军械来源,彻查其中有无外藩干预,斩草除根”
“陛下,臣以为,韦侍郎与刘尚书所言都有道理”天官侍郎宗秦客明面上说是两人都有道理,事实上却是隐讳地将两人意见都反对了,“臣以为,核查真伪是理所应当,从重从快也应考虑,当即刻派下钦使,赴颍州主持此事”
宗秦客将重点绕回到钦使之上,算是在隔空为弟弟打掩护,有意助他达成所愿。
“陛下,臣以为宗侍郎所言精当,此事干系颇大,当遣一德高望重的重臣前往,以震慑地方不法”秋官尚书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句话就让宗秦客前功尽弃,司农丞的职位,与颍州刺史平级,怎么着也谈不上震慑。
宗楚客眉眼阴郁,宗秦客手笼在袍袖中,双目微阖,面无异色。
“唔,诸卿所奏,都是老成之言”武后有趣地看他们明争暗斗,心情都好了几分,玉指微抬,点下了钦使人选,“着冬官侍郎萧至忠前往颍州,严厉处置此事”
“臣遵旨”萧至忠出来领了旨意,他是太平公主的人,态度明朗,“臣定当严惩宵小,肃清叛逆”
“严卿家,春闱在即,预备如何?”武后点了点头,转而问起春闱。
“陛下,一应筹备均已到位,主考韦处厚等人会商试题,进展顺利,只是,因不少举子,涉及长安贿赂舞弊之事,臣有意注销此类举子贡试资格,恳请陛下允准”严善思出列禀报。
“此事大可不必”武后却不以为然,拂了拂袍袖,“举子行贿,不过功利心切,为人所趁,情有可原,参与贡试无碍,但有真才实学,能名列金榜,朕赦其前罪,不以另眼相待”
“陛下胸襟如海,举子之福,万民之福”严善思伏地称颂。
“陛下英明”群臣一起跪拜山呼。
“众卿平身”武后扬了扬头,抖了抖肩膀,声调转和,“前者有人弹劾轮台侯权竺,戴罪之时,当街杀人,当论刑罚,此事,宗正及宰相持论如何?”
“臣恭请圣裁”宗正寺卿赵祥还是那副模样,没有主见,只听皇帝的。
宰相班第一位的武三思拱手出列,“陛下,臣以为,权竺因怒杀人,事出有因,捍卫皇家颜面,有功无过,不宜深责,令其回府自省便可”
他长于察言观色,自是看出御座上的姑母并没有凶戾之气,权竺当属无惊无险,再送个顺水人情给权策也好。
“臣附议”狄仁杰和欧阳通两人一同附议。
其余宰相见状,纷纷出列,从善如流。
只有李峤一个人突兀地跪坐在坐榻上,并没有附议,待众人的目光都转过来,他才叹口气起身,“陛下,如诸位同僚所奏,臣以为,轮台侯并无罪责,然其少年,却有血勇之气,委实难得,可入北衙,为陛下近身侍从”
众朝臣大跌眼镜,心思各异。
武后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武三思顺着他,武承嗣又来捧着他弟弟,是权策又在长安做了什么?
“此事缓议,且令他回府,好生收收性子”
李峤起身回班,面上的失望不似作伪,这个人情没有送成功,还须另外设法才好。
到了朝会尾声,天官尚书武攸绪禀奏,淮南道扬州刺史出缺,列了几个备选的朝官,淮阳王武延秀赫然在列。
武后尚不及裁断,御史中丞葛绘突然杀出,“陛下,扬州距离淮阳王封地太近,不合朝廷法度,且淮阳王弑兄之名尚在,骤然升任上州,恐朝野物议难平,臣听闻琼州刺史亦有缺,当遣淮阳王改任琼州刺史,当能安抚众意”
大殿猛地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琼州在岭南之南,烟瘴之地,琼州刺史与其说是任官,不如说是流放,与扬州一个天一个地,葛绘提出此议,是权策要与武承嗣撕破脸?
武后揉了揉额角,前后一牵连,她几乎可以断定,长安那边的案子,武延秀脱不得干系,武承嗣示好权策,将儿子发遣出京,以求得脱身,权策却一反常态,咄咄逼人,定要让武延秀得到惩罚,想来是武延秀惹下的烂摊子又有恶化,再次触怒了权策。
李峤第二次万众瞩目,脸色惨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踉跄出列,说出的话,却令朝臣震惊,“臣附议”
武后眼中精光闪闪,望向远方,武延秀在长安折腾出了权毅的丑闻,令义阳公主府蒙羞,权策尚且能够宽贷,眼下却不肯饶恕,却不知事态恶化到了何等地步,忧虑之下,心头的天平瞬间倾斜。
“传旨,任权竺为东都千牛卫中郎将,御前行走,任武延秀为泉州刺史”
李峤缓缓出了一口气,泉州虽也是岭南道,好歹是富庶港口之地,比琼州要好得多了。
太平公主府,上下都很是忙碌,操持一场大宴会。
负责采买的管事抠起了头皮,旁的都有一定之规,可着名贵的食材置办就是,唯有香奴娘子亲口交代的一席粗茶淡饭,却是费了功夫。
有个伶俐的缁衣仆役,跟在管事身边忙前忙后,“管事,宴席是为定王殿下和建昌王殿下置办的,来往都是贵人,为何要置办这等下贱食材?”
“哼,你知道个甚?”管事炫耀起了身份,“这是公主专程给权郎君置办的,应当是做姨母的,逗弄一下外甥儿……想当初,我在门房的时候,还给权郎君安过脚踏呢”
他没有注意到,仆役的眼珠子诡异地转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