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轮台侯府外大街。
街对面的茶馆,二楼临窗的位子上,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他身上穿着件半旧不新的锦袍,上头多有几处污垢,气温渐高,他却不肯脱下,浑身冒着热气,带着个瘦得跟猴子一样的跟班,清晨就来,日头偏西了还不走,坐了大半天,只点了一壶素茶,茶叶硬是给泡到没有颜色,也没了滋味,还是不肯走。
“哟,哪来个瓜怂在这里装富贵,没那钱帛,就莫要穷装蒜,占了我这儿的好位置,走走,赶紧走”茶博士不敢招惹,就去请了掌柜的,带着几个伙计上楼来,强行驱逐他。
那公子哥儿也是个混不吝的主儿,一言不合,就抡起凳子耍浑,他那跟班却是个正经的怂包,滚到桌子底下,什么忙都帮不上。
挨了一顿暴打,公子哥儿满身血污,鼻青脸肿被人扔出了茶馆,口中含血,兀自跳脚大骂,凶狠得紧,“你们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腌货,大爷的钱帛,多得能砸死你们……我呸,没打死爷们儿便是你们的歹命,改日爷们儿抖了起来,定要在你这破茶舍左近,连开他三五七家的茶馆酒楼,不收钱帛,活活挤兑死了你”
“呸呸”几声,吐出几口血水,又阴着脸盯了轮台侯府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开,街上行人纷纷躲避开去。
“杭郎君,您慢着些,我扶着您”方才的瘦猴子跟班,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像只兔子一般跑上前来,点头哈腰伺候着。
杭郎君,也就是杭齐,与这瘦猴才结识没多久,遭他临阵扔下,却已经不是一回两回,早习惯了他的没义气,好在平日里伺候人倒是精心,也很会给他做面子,算是有点用处,只是哼唧了两声,懒得跟他计较。
“杭郎君,咱们又没了钱帛,您这身子,还得弄些药才好,先找个地方安顿了,那边的桥洞不错……待会儿我去外头转一圈,想想法子……”瘦猴愁眉苦脸,口中碎碎的念叨,但却没有抛弃杭齐的意思,他能想的法子,也不过是坑蒙拐骗偷了。
杭齐斜昵了他一眼,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大爷死不了,拿不回我的钱帛,怎么着,也死不了……”
瘦猴神色更苦,“要我说啊,杭郎君,不能较真儿的,这边儿的拿不到,总有地方找补,总是耗下去,不是个办法,放弃了得了”
“混账话”杭齐咆哮一声,横眉立目,凶神恶煞,要不是四肢不利落,瘦猴怕是少不了要挨一顿痛殴,虽明知他打不了自己,瘦猴还是双手抱头,团成一团,蹲在地上,不反抗,也不吭气。
杭齐喘了一阵粗气,颓然咽了口唾沫,弯下腰,摸了摸瘦猴的头,“放心,总有好日子等着你……我就不信,不信她会放得下我……”
最后一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瘦猴站起来,没有再说话,像是认命了一般,扶着他,迈步往前走,杭齐却没有动。
“杭郎君,怎的了?有肥羊?”瘦猴顺着他的视线四下里打量,发现一个灰衣汉子,戴着小帽,眼睛滴溜溜四下里转,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厮,顿时泄气,刚要转脸,眼睛猛地一亮,这小厮腰间,竟然坠着一块玉牌。
“杭郎君且等着,我去去就来”瘦猴舔了舔嘴唇,猫着腰就要上手。
“别动,我去……”杭齐拉住他,一步一蹭,到了那灰衣小厮面前,“你是谁?哪家的奴才?”
“我是义阳公主府的,不对,我是登封梁府的……”灰衣小厮有些警惕地后退了半步,将玉牌紧紧捂住。
“给你玉牌的人,去哪儿了?”杭齐急切地问,眼睛里泛起了眼泪花。
“那人说自己叫杭三,给了我玉牌,让我到轮台侯府附近等人”灰衣小厮将信将疑,“后来,我看到了他的尸首”
“给我”杭齐摊开手,要玉牌。
灰衣小厮又退了几步,“杭三说了,拿走玉牌的人,会给我一百贯钱”
杭齐疑心尽去,站立不稳,靠在瘦猴身上,眼前闪着金灿灿的光芒,“你,给我玉牌,我才能给你一百贯钱,不,一千贯钱”
梁氏的信物长命玉牌,却原来不只是两人奸情的见证,两人收取举子贿赂之后,将收纳的钱帛封藏起来,这块玉牌,也是一把钥匙。
灰衣小厮犹豫良久,还是将玉牌交了出来,杭齐一把抓在手中,嘿嘿怪笑。
长安西郊,蓝田县衙。
蓝田县令送走了一个远道而来的骑士,立即张罗了起来,传令给马步三班捕快,令所有人全员戒备,又令亲信去牢狱将梁氏母子两人提了出来。
“你们两人,就是本官的保命符了,哼哼,只要你们在本官手上,没人能拿我怎样”蓝田县令仰天大笑,当着两人的面大肆挥洒豪情,“我有神都为奥援,无所不知,那权策就算是有三头六臂又怎样,就算是有千军万马又怎么样?”
梁氏身子一抖,抱紧了三郎,满眼不可置信。
“说起来,本官还要感谢你”蓝田县令蹲身下来,看着梁氏道谢,“要不是你水性杨花,勾搭了奸夫,还生下孽种,本官哪有这般底气”
梁氏嘴唇颤动,却不敢说话。
“你放心,你是一定要死的”蓝田县令神情笃定,仿佛他是操控所有人命运的神祗,“只要你乖乖随我转移,听我指令行事,适时出面指证权策,你这个孽种还有一线生机,搞不好,还能继续锦衣玉食,当公主府的庶子,本官的话,你懂?”
梁氏脸色惨淡,点头不迭。
“好,来人……”蓝田县令志得意满,朗声唤人,门外脚步纷沓,冲进来数十条黑衣人影,他惊惧之下,全身颤抖,大声嚷嚷,“你们,你们是谁?这里是官衙,休得造次”
“嗖”一柄柳叶飞刀像一道光一样,射入他的肩窝,鲜血喷涌,他倒在地上,不停磕头,再也不复方才嚣张模样。
“只要你听我指令行事,你就不会死”
神都,权策启程前往长安。
送行的人很多,有一人很是意外,淮阳王武延秀。
“冠军侯,谨慎行事,凡事,还应以家人为重,名节大过天呐”武延秀奉上了一万贯程仪,意味深长。
一万贯?倒是跟举子贿赂的数目相同。
权策收下了,“淮阳王所言,权策不懂”
一挥马鞭,权策疾驰而去。
风吹乱他的发髻,他的心愈发坚如铁石。
家人确实是重要的,这一回,他不止要破局,还要破掉权毅的心。
不破不立,没有一番寒彻骨,权毅,又怎会浪子回头,回到母亲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