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便是大年三十,朝中衙署行将封笔,与朝中争斗无关的富商百姓,开始乐乐呵呵准备欢度春节,神都城中,渐渐欢乐祥和。
洛阳府尹王禄签署了长寿二年最后一份命令,不久前在永丰里殴打韦温幼子的众多官宦子弟,拿到了最终的判决,随着朝争渐渐明朗,麟趾殿皇嗣一系一败涂地,他们对羁押在监狱里的子弟,前途越发不看好,有些人家已经备好了寿材挽联,准备给自家孩儿一个身后哀荣。
“……聚众为伍,扰乱市肆,殴伤人命,暴力抗法,凌辱官差,着令责二十杖,罚钱万贯,即行开释……”
好一派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神奇路数,只看前半段的罪过,这些人即便不用枭首,刺配流放三千里,是毫无问题的,后半段的判词却是峰回路转,这已经不属于轻判的范畴,完全是法外开恩了。
这些官宦人家少不得感恩戴德,王禄府中的年节礼品翻了数倍不止,他的举动,又让朝中笼上了浓浓疑云,王禄高抬贵手,给麟趾殿一系缓了一口气,只是逢年过节,营造和解氛围?还是说王禄背后的主子有意在皇嗣和庐陵王双方维持平衡?抑或是麟趾殿方面与权策达成了什么利益交换和勾结?
其他各方还罢,只是十二分警醒,密切关注,神经最紧绷的,却恰恰是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他们两方与庐陵王和皇嗣分分合合,扑朔迷离,敌友难辨,权策若是涉足进来,势必会令本就犬牙交互的局面更加复杂,他们必须及时调整方略,免得一不留神落到坑中。
众多的视线落在冠军侯府,监视着权策的一举一动,他却没有任何异常,每日里去少府监与一群宫廷工匠为伍,忙忙叨叨,却不干正经事,令人费解。
在此时节,长安留守魏元忠返回神都过节,入宫陛见之后,在府中休整了一夜,大年三十的大早上,便带着家中长子,登门拜访太平公主。
又是惊起一滩鸥鹭,魏元忠起起伏伏,是朝中不倒翁,立场明朗,公认是皇嗣的坚定支持者,前段时间曾有流言,提及魏元忠与权策有密信联络,是他布下的暗子,侯缪之死也有魏元忠的首尾在其中。
按照往年惯例,麟趾殿和豆卢钦望府上是魏元忠年节走动的前两位,虽对他的变化有所猜测,但多数想的是去冠军侯府,委实没想到他去的是太平公主府。
转念一想,又豁然开朗,以太平公主与权策的关系,却是不必分了里外。
“魏留守有心了”魏元忠送的年礼之中,有一尊丈许高的韦陀菩萨神像,是长安隆寿寺的大师开过光的,因神像需要请入府门,便单独拿了出来,太平公主淡淡扫了一眼,带着些试探之意问道,“留守府长史有缺,魏留守可有属意之人?”
“臣尚不及思虑,敢请殿下示下”魏元忠屁股坐得端端正正,丝毫不觉得勉强,既是改换门庭来入伙,缴纳个投名状,是题中之意,“若殿下以为适宜,臣以为铨选郎中岑羲当足可以胜任”
这个建议没有丝毫可行性,铨选郎中是天官衙门的核心所在,掌管铨选用人实权,位卑而权重,用区区留守府一地长史来叫唤,绝对是划不来的,魏元忠明知不可行,却还是提了出来,意思也很是明白,岑羲经历了变故,算是太平公主一系,但与权策却关系疏远,还有些小过节在,魏元忠也要走这个路子,愿意为太平公主效劳,却要与权策保持些距离,为自己被迫改换门庭之事,保留态度。
若是在早先与权策别苗头,争夺主导权的时候,太平公主对此,会很喜闻乐见,但时过境迁,现在在她面前提起此事,那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太平公主冷笑一声,“本宫以为,长安尉履职精当,行事稳妥,当官升两级,为留守府长史”
长安尉是谁,是权竺,权策的亲弟,太平公主用这种方式,警告魏元忠,他并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魏元忠涩然一笑,不得不吞下这枚苦果,“殿下英明,轮台侯素有勋劳,臣也早有提携之意”
“如此甚好,待年后开衙,便操作此事,本宫杂事缠身,就不多留你了”太平公主拂了拂袍袖,这倒不是托词,神都的近支皇族,皆在她府中守岁,须预备周详。
“臣告退”魏元忠站起身,深深揖礼下拜,再站起身,眉眼清明,作为朝中血泊中打滚儿的经年老妖,在简短的对话中得到了重要的信息,太平公主与权策已然不是所谓长辈宠溺后辈的关系,两方的势力已然完全合流,如此也好,至少到眼下,他们都运筹得很稳当,没有押宝豪赌,而是顺应御座上的欲求,火中取栗,在各方势力纠葛中谋取平衡,比之于吊死在一棵树上,要高明得多了。
天色才擦黑,太平公主府的火树银花就迫不及待的点亮了,今年府中的灯楼,特意选取了城池堡垒的造型,高达数十丈,最上面是一员羽扇纶巾的儒将,双臂张开,手中握着两团雷光,威风凛凛,身后是一员小将,仰头释放着焰火,单是这个灯楼,耗费蜡烛近万根,闪耀整个神都。
太平公主府,宴席过后,众人信步幽游。
“大兄,大兄”权箩和薛嫘两个小丫头撒着欢儿跑出老远,在灯楼下活蹦乱跳,像两个小跳蚤,扯着嗓子叫唤,清脆欢快的嗓门儿回响不休。
王晖正与李查看人工湖边,花瓣一样的回音壁上,星罗棋布的长明灯,此物布局精巧,没有灯罩,却迎风不灭,闻声往这边瞥了一眼,很是自觉地没有过去,虽说皇族第三代,真正行大的是他,但却只得了兄长称呼,被叫做大兄的,其实是排行老二的权策。
“这两个丫头,越发没个矜持模样了”义阳公主娇声嗔怪,她拉着李仙蕙的手,游走在遍地罗琦珠玑之间,这个李家贵女,年后便要下嫁了,太平公主府流光溢彩,照得她的脸颊白皙一片,丝毫看不到女儿家的娇憨欢喜。
李裹儿也跟在旁边,她的眼睛不够用了,庐陵王府虽也是华贵之地,与这里一比,豪奢精致处远远不及,只剩下局促和寒酸,乖巧地问道,“姑母,我可以过去吗?”
“去吧去吧”高安公主连声允许了,小一辈多来往,是好事,千金公主和太平公主两人看着她娇俏跑远的背影,轻声嘀咕道,“大郎可还没来呢?”
“怎的?千金殿下还愁见不着他?”太平公主白了她一眼,她们两人关系一直密切,千金公主却做了权策的暗人眼线,盯着她的行迹,不免心中有气,伸着颀长的脖颈,很是得意,“哼,却不用你操心,他从母皇那里求来了白檀木,雕刻了韦陀像,到正堂安顿去了”
太平公主心中一阵柔软,她并不贪图那白檀木,只是权策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便欢喜。
“哼,你可别冤枉我,正经有个多月没见着了”千金公主叫起了撞天屈,眼睛一亮,“大郎来了”也不矜持,牵着雍容华贵的裙裾,迎上前去。
权策带着薛崇简和武崇行两个小的,来到几个小姑娘旁边,将最小的薛嫘抱起,“大兄在这里,怎的了?”
“那是大兄么?”薛嫘竖着白嫩的小手指,指着灯楼上的儒将。
“自然是大兄,迢迢,大兄后头那个,你看到没,那是兄长我”薛崇胤斜刺里杀出,凑到薛嫘面前来争宠。
“姨母为何要把你们放到上面呢?”这是权箩,眨巴着眼,有些迷茫。
“迟迟乖,他们两个带兵打仗,立了功劳,该有这份荣耀”千金公主走了过来,温声为她们解惑。
“那,迟迟也要打仗”权箩高高举起小胳膊,信誓旦旦。
“迢迢也要……”
李裹儿红艳艳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小鹿一样的眼睛里闪着艳羡的光。
“咯咯咯”千金公主乐不可支,攀着权策的肩膀,开怀地逗弄她们,“好好好,你们小姐妹,都学大郎,做女将军”
一片欢声笑语中,权竺引着李重润四下里游玩,一路交流着研学心得,他们的课业都是相同,倒是有话可说,母妃韦氏的家书不断,李重润也知晓一些朝中变故,晓得眼前这位温润君子,也参与其中,帮了自家的大忙,不敢怠慢,言谈间满满都是善意。
权竺有会于心,也是亲和以待,眉心处,仍有一丝阴霾不散。
他回神都过节,是邀请了父亲权毅的,被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