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寅时,天色尚且漆黑,义阳公主府已经人声鼎沸,车马匆匆,喧嚷不已。
大开中门迎客,太平公主府的薛崇胤、武崇敏、武崇行三兄弟,高安公主府的王晖,豫王府的李,梁王府的武崇训,加上安平王武攸绪、建安王武攸宜两家四个年长的儿子,自武后算起,都是皇族三代,各自带着一大堆从人纷至沓来。
自他们抵达,洛阳府官差衙役和监门卫的军将,于神都内城四门大行方便,放了不少人进来,人影翩跹,脚步,暗香浮动,洛阳府尹王禄与监门卫的将领们站在城门楼上,俯身看下去,人头攒动,尽是勾栏教坊中人,不禁相视苦笑。
芙蕖在内堂为权策打理衣装,口中絮絮地不放心,“郎君,奴奴不晓得朝堂大事,总听说边塞似乎有战乱,郑郎君也在前线血战,此时摆弄这些浮华之事,可是有所不当?”
“呵呵”权策笑了,双臂一拢,将她抱在怀中,含笑戏谑,“我家芙蕖甚有仁人之风,忧国忧民,真是苍生之福”
“郎君”芙蕖一张脸登时红透,扭了扭腰撒娇,白他一眼,听出他打岔之意,也不再多说,他总归是有道理的。
整理完毕,权策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轻声道,“莫要担忧”
芙蕖柔顺地点点头,福了一福,“郎君诸事顺遂”
权策返身离去,左手抱日月,右手甩乾坤,面如平湖。
细细算来,到此五年,东征越王李贞,随薛怀义北伐突厥,主导西塞西峪石谷战事,策动南疆安戎城之战,算得是戎马倥偬,平心论,他也有男儿热血,对叱咤沙场,挥斥千军万马的壮志豪情,很有一番向往。
但是,他似乎不能了,至少不能太过积极,恰逢前段时日触怒了太平公主,倒是正好借题发挥,让彼此都不为难。
“主人”权策迈出后院拱门,早有大批从人仆役恭候,权祥和绝地相伴左右,仆役们如云影从。
“主人,据占星回报,郑郎君出兵之前,曾有大周人连夜入松漠都督府和营州都督府,彼时涿州关禁森严,后查出有城狐社鼠于城门挖洞,讯问逃人身份,只知对方出手大方,起获赃物,却不知身份”绝地嘴皮子翻动,声音仅有两人可闻,“营州已破,赵文徽满门遇害,占星无从察问”
权策微微点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郑重率先发兵攻打,李尽忠却没有将他当做首要敌人,那旗号,看似为庐陵王张目,实际上却是给他催命,两拨逃人,身份呼之欲出,郑重的鲁莽行动,说不定,还救了武延基一命。
庐陵王许是久不在天子脚下,失了敬畏之心,动作频频不说,还一次比一次大,再闹腾几番,武后刚刚兴起的那点儿和软温情,终要给他消磨殆尽,对权策这等近臣,是祸非福,这次要与他个惨痛教训才好。
“大兄”“表兄”“大郎”“权郎君”
……
来到外堂,众人团团拱手,施礼见过,权策脸上洋溢着喜气,细细打量着众人的装扮,笑意更是收敛不住,“有劳诸位兄弟了,为着权策的罪过,要与我同演这出彩衣娱亲,日后诸位家务上若有差遣,请尽管开口,权策绝不推辞”
他言辞谨慎,将私交和公务分得明白,只不过却是媚眼儿做给瞎子看,在座的皇三代都忙着把玩自己的穿着打扮,春夏秋冬,绿红黄白,十二个青年俊秀,三人同一服色,都是华贵锦缎绣衣,绣着大片应季的风光,很是别致。
“权郎君客气了”武崇训拱拱手,代为客套,“权郎君行事,出人意表,能共襄盛举,我等与有荣焉”
“如此,诸位,时辰将到,这便起行吧”权策、薛崇胤、李、武崇训四人各带两人为一组,去了神都四门,从人蜿蜒迤逦,侍女沿途撒下四色花朵,在路上洋洋铺满,将路面的本来颜色覆盖住,男仆却沿着坊市中层层叠叠的街道高墙,安置下红烛彩灯。
晨曦初露,到了卯时,天色灰蒙蒙,渐渐能看到一丈内的人影。
长夏门,一声锣鼓响,丝竹管弦随之四起,穿着各种款式绿衣的舞姬翩翩起舞,她们并没有排练过,只是各自展示最擅长最优雅的舞姿,自城门边舞动开去,在长街上排成偌大的圆圈,一圈圈的同心圆,垓心处是权策、武崇敏和李三人,他们却是练过的,舞姿动作都不大,不外乎是迈步,回首,展臂,旋转之类,倒是整齐划一。
随着他们的脚步,所到之处,地面上花瓣飞舞,高墙之上,红烛灯光次第点燃,串串彩灯腾空飞起,到了有小街小巷的十字路口,庞大的歌舞队伍掠过,整条小街小巷便瞬间点燃,光华四射,在将明未明的天色映衬下,华丽壮美到了极致。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歌声飘扬,不少官宦和百姓人家惊觉起身,却出不了门,官差提点,要看景,请爬墙头,于是,权贵人家的阁楼上,普通人家的墙头上,便爬满了人,观赏神都一截一截被华美歌舞点亮的盛景。
太平公主府,千金公主、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联袂早早来访,将太平公主请到了阁楼顶层,听着四色的歌舞声,火光如龙,彩灯飘扬半空,连灰暗的天空都映红了,明暗对比鲜明,四方队伍漫漫如潮,踩着各自迥异的步点,向着太平公主府涌来。
“殿下,你看,长夏门那边过来的,穿红衣的,中间那个,便是大郎了”千金公主最是活泛,蹦蹦跳跳如同少女,“记得当日在义阳殿下府中夜宴,为李和郑镜思接风,大郎舞姿犹自笨拙,还被本宫捉弄了一番,现下却是有些模样了,咯咯咯”
太平公主游目望去,大概也分辨了出来,清冷的面上露出丝丝笑意,一直小心着的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见状松了口气,虽然权策没有说什么,但如此大动干戈讨好太平公主,显然是有些不妥当在,义阳公主连忙顺着说道,“千金殿下却是想差了,大郎于歌舞并无天分,为了练这舞蹈,可是连十日一去的蓝缨军演训都罢了”
“本是富贵中人,演训早该不去了”太平公主嘟囔了句,挽住了义阳公主的胳膊,“难为他找这许多人来胡闹,皇姐可是抛费不少钱帛?”
“不曾不曾”义阳公主拍拍她的玉手,笑逐颜开,“大郎与葛家大郎一说,永丰里的勾栏画舫,便踩破了门槛,都要襄助大郎,博殿下一笑呢”
天色渐渐晃开,队伍渐行渐近,丝竹乐器声和歌声能听得分明,太平公主等人止了拉家常,竖起耳朵静听。
“春江潮水连海平……”“明月别枝惊鹊……”“望处雨收云断……”“北风卷地白草折……”
应四季之景,有的婉约,有的豪放,有富贵气象,有乡间民生,也有边塞沙场,太平公主却听得不开心,四下里歌曲齐奏,声量都不小,有些搅和,听得一面,难得其余。
“殿下,这里”高安公主递上几张彩笺,上头录了这四首诗词,蝇头小楷,太平公主自然认得,是权策的亲笔笔迹。
“唰”四支队伍在太平公主府四合,由正门起始,火光犹如一条活龙,左右分野,沿着院墙奔驰,全数点燃,府中玉树琼枝浓阴处,无数彩灯缓缓浮起,蔚为大观。
太平公主瞥了香奴一眼,没有说什么,“走吧,且到门前,看看这小贼还要作甚”
“诸位殿下……”香奴轻声唤了一声,“若是能换上骑装,才是最好”
太平公主府门前,人如流水马如龙,权策等十二人列成一排,齐齐躬身下拜,口中吟诵,“骏马娇仍稳,春风灞岸晴。促来金镫短,扶上玉人轻。帽束云鬟乱,鞭笼翠袖明。不知从此去,何处更倾城。”
权策上前迈了一步,扬声道,“春红尚在,秋气已高,四野含绿,凛冬不至,值此良辰美景,孩儿权策等,恭请母亲与诸位姨母,同效木兰武风,共享秋围野趣”
万千目光瞩目之下,便是金枝玉叶,也微微有些紧张,四匹通体赤红的胭脂马牵了上来,十二个小青年一趟子跑上前,扶着四个公主殿下上马。
薛崇胤带着权竺抢上去扶了义阳公主,权策只好和武崇敏一起去扶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倒是没有留难,搭着他的胳膊上了马,指尖柔柔一绕,两指一并,掐得他生疼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