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二年,并州一案,祸延深远,河东道、河北道各州县,计有四十七名地方文武主官遇害,受牵连而死的佐贰官、属官、家眷达到两千余人,朝中因此案被捕、被杀的朝臣多达近百,流放出京的官员亦有近千人。
因办理此案,河内王武懿宗权势熏天,无人敢撄其锋,却因误选了武崇行为人质,试图牵制权策,反而触及权策逆鳞,招致针锋相对全力打击,掀起偌大朝争。
武成殿中,中书令李峤和太仆寺卿崔前后脚附议权策,预示着巾帼内相上官婉儿加入战团,素来与他热络的武承嗣,也放弃了他。
当此之时,得了监察御史张柬之示意,太常少卿韩咸果断出马,猛扯顺风旗,弹劾武懿宗对刘思礼酷刑逼迫,诱使刘思礼胡乱招供,韩咸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还以袖掩面,加了一句,“臣身临其境,不忍卒睹”
墙倒众人推,跟风弹劾又是此起彼伏,如此险恶形势,反倒激发了武懿宗的斗志,索性孤注一掷,伏地痛哭,“陛下,臣为犬马,只知为陛下效力,今满朝朱紫同声一气,要置臣于死地,臣乃陛下孤臣,愿以死明志,稍解陛下烦忧”
武后哂然而笑,“罢了,文治艰辛,非你所长,你还是去当你的金吾将军吧”
“臣,叩谢陛下隆恩”武懿宗一颗心落地,命总算保住了,眼底的嗜血仇恨深深掩藏在感恩戴德之后。
“刘思礼即日转入大理寺,并州案首尾,由大理寺会同御史台酌定”
“臣遵旨”大理寺卿宗楚客喜翻了心,今日这一番押宝,收益不可谓不大。
“凤阁鸾台诸位宰相,会同相关部寺,即行商议复立北都事宜,此事干系重大,不宜久拖,三日内朕要见到成文章程,明谕天下”
群臣俯伏领命。
武后站起身,拂了拂袍袖,“退朝”
金色凤袍沿着龙首道远去,上官婉儿却去而复返,“陛下有旨,宣左羽林卫大将军权策仙居殿见驾”
宣达完旨意,片刻不停,纤腰一拧,疾步而走,长长的曳地裙裾,随风飘摆,时不时勾勒出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躯。
权策长身而起,尾随在后。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宰相班中的豆卢钦望面色复杂,皇嗣李旦一系在并州案中,与他今日在朝会上一样,全程无所作为,一言不发,眼见权策因武崇行而出手,扳倒武懿宗,将并州案化干戈为玉帛,只是因为武崇行,可能么?
“豆卢兄台,请”同在宰相班的狄仁杰,要轻松许多,口中挂着标志性的呵呵笑声,他也没派上什么用场,但他的儿子狄光远却起了关键作用,帮助权策达成了与武三思的利益联合。
豆卢钦望含笑相应,举步之下,见武三思昂首阔步,甚是得意,心中不免复杂,权策看似帮庐陵王脱身,却也令庐陵王损失惨重,他与诸武合作日渐密切,也与太平公主牵连日深,对皇嗣和庐陵王,有援手,也有黑手。
豆卢钦望深吸一口气,权策的身影,愈发五光十色,暧昧难明。
仙居殿,武后一手擎着杯子,啜饮着奶羹,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御案上两柄流光溢彩的宝剑。
“权策,你要保的,是李,还是武?”武后擦了擦嘴,唇上的一圈乳白消去,殷红的唇脂也淡了几分,拍拍身边坐榻,令权策侍坐。
权策恭敬跪坐好,“于公,臣保的是陛下,于私,保的是身边亲人”
武后叹息,将他的手拢在自己双手之中,凝视着他,“你往日行事,深得朕心,今日虽仓促孟浪了些,亦算妥当……只不过,你每与朕后嗣诸人结下点恩义,又势必再结下仇怨相抵,你晓得保持距离,朕心甚慰,却也常思,朕百年之后,你将奈何?”
“臣得陛下恩宠,所思不及长远,陛下千秋万岁,自有属意,臣附随即可,窃以为,陛下英明盖世,以仁孝垂范天下者,方可继大统”权策字斟句酌,他不能说透,言下之意却是明了,谁能庇护武后晚年,保全身后哀荣,他便支持谁。
“呵呵,你操心得却不少”武后轻笑一声,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面上映出丝丝落寞,真的是年岁大了,渐渐会心软,会对权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怀心生欢喜,强自按捺住,板起脸,“你且记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有今日躁进冒失,朕尚有年寿,你却不一定了”
“臣不敢,只因……”这警告前所未有的严厉,权策打了个哆嗦,赶忙跪地叩首,要出言解释。
武后袍袖一挥,却是不听,“罢了罢了,朕懒得搭理你这些琐杂事,朕这里有两柄剑,承影优雅,湛卢仁和,本还迟疑赐你何者为好,眼下却是不必了,这湛卢便赐了给你,好生为朕演训羽林卫,休要再多事”
“臣遵旨,待崇行出狱,臣便再封军营,专注练兵”权策脱口而出,颇有一番真心实意。
武后柳眉倒竖,拂袖起身,一脚将单膝跪地的他踢翻,大步而去,金色华服飘飘扬扬,远远传来一声冷哼,“偏是妇人之仁,速滚”
长寿二年五月初,权策与太平公主、武攸暨以及薛崇胤、武崇敏等人,一同来到秋官衙门刑狱外,入狱十余日的武崇行,今日终得自由。
太平公主坐在车驾中,面上并不欢悦,武崇行被释放,颇费了些手脚,他被捕入狱,虽是武懿宗监视所为,但手持弓箭擅入神都内苑之事,却是确凿无疑,权策探视的时候问起缘由,这倒霉孩子倒是没有瞒着,说是见了婉儿姐姐很是喜爱鸟羽,便打起了神都内苑那些珍稀飞禽的主意,想着多弄些羽毛哄婉儿姐姐开怀,他很久未曾见婉儿姐姐笑过了。
“真真是个狐狸精,却连个九岁孩童都不放过”太平公主恨恨地道。
视线游移,却见牢狱乌黑铁门吱呀打开,两行官差毕恭毕敬将武崇行送了出来。
权策快步走上前迎上,武攸暨动作迟缓些,还拿捏着架子,显得不伦不类,太平公主只看了一眼,便转了开去,注目在权策身上,本还有些畏缩的武崇行,见了权策的身影,疾步奔跑上前,一头栽在权策的腰腹间,呜哇大哭不已。
权策含着笑说着什么,大手放在武崇行的额头上轻轻抚着,武崇行很快止了哭声,仰脸看着他,泪痕犹在脸上,眸中却闪出了雀跃的光彩。
“殿下,可要下车?”香奴在外头提醒了一声。
“不了”太平公主醒过神来,视线却纹丝未动,眼前是温情,是欢喜,她却知权策在背后付出了什么代价,不久前,武后下制,复立北都留守府,庐陵王李显遥领留守,以南阳王武延基为留守府长史,掌握并州实权,太常少卿韩咸为主簿,协助武延基压制庐陵王的大批属官们,大理寺卿宗楚客重审并州案,做的事情却与武懿宗没有两样,在并州大肆安插武三思党羽,事成之后,刘思礼便立时暴毙了。
权策煞费苦心扳倒武懿宗,周全庐陵王,到最后,却是两手空空,白白结下满身仇怨。
“崇行,来给你母亲请安,你入狱几日,你母亲可是操心不少,日后可要多加孝敬,以赎罪过”权策拉着武崇行走到了近前,口中轻声细语的教导着,不着痕迹调和两人的母子情分。
“孩儿给母亲请安,孩儿不孝,累母亲挂心了”武崇行听话地跪倒在地,连叩三个头。
权策负手站在一边,笑着看眼前一幕。
太平公主却在看着他,眼眶渐渐泛红,两行清泪滚滚滑落,口中轻声呢喃。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