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夜晚,有人风光无限,享尽世间荣华,人间温情,也有人受尽世间苦楚,在生死边缘反复徘徊,生不如死。
德业大街,秋官衙门刑狱,惨叫声经夜不息,厚重的青石围墙,高大的栏杆挡他不住,传了出去,令整个大街上都沾染了恐怖气息。
刘思礼遍体鳞伤,被按在钉板上一下下翻身,寸许长的钉子布满淋漓血迹,他大大睁着眼睛,血丝似要蹦跳出来,嘴巴也张到最大,却只有嗬嗬的气喘声,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已经数不清楚这是他受过的多少种刑罚,从未感觉生命如此漫长,恍惚之间,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受刑,又为什么坚挺着一个字都不说。
终于,他被丢在了一垛干草上,不待他贪恋地享受这温软放松的感觉,刚刚呼入一口气,口鼻便被捂住了,这是一张桑皮纸,最是厚实服帖的纸张,浸了水,贴在脸上,浑似另外长了一层皮肤,只不过,这层皮肤没有孔窍,将面上的无关都锁了起来。
“唔唔……”刘思礼呼吸顿时困难,疲软的身体无力地挣扎起来,腿脚已经抬不动,手舞动了两下,却抬不起来,也弯不下去,连揭去一张纸救下自己小命,也是做不到了。
阴影又来,又是一张桑皮纸,前面一张纸余下的点滴缝隙,又被堵上了一些,刘思礼腰杆不停挺动,整个身子像是毛毛虫胡乱蠕动,挣扎着求生。
“殿下,水火土木金,当年来俊臣的看家本领都用上了,这刘思礼一个字不说,要么是忠贞死节,要么是真没什么好说的,下官以为,他怕是并不知晓庐陵王机密”韩咸背着手站在武懿宗后头,咧了咧嘴,这样惨烈腌的地方,这位河内王殿下竟能大口大口吃着鲜香的烤鹅,这道菜叫做浑羊殁忽,不是简单的烤鹅,烤的是外层的羊羔,将鹅置于羊腹中炙烤,考究之处在于羊腹中的各色香料,若鹅腹中还有未产出的鹅卵,则身价倍增。
“知晓不知晓的,又有什么干系?”武懿宗口中含着那颗鹅卵,里头香料味道浓郁,他舍不得吞下,用舌头搅来拌去,略有些恶心。
“他不知晓,便是用刑至死,也说不出什么来,于我等有何利?”韩咸悄悄用眼角看了他一眼,今日的河内王,似乎有些憨傻了,莫不是油腻吃多了,真能蒙心?
“哼哼”武懿宗总算将鹅卵咽了下去,将烤鹅弃置一边,站起身迈步走到垂死挣扎的刘思礼旁边,“他若是真不知晓机密,是死是活,于我等又有何伤?”
“世间或许有死节之臣,但也有愚顽之辈”武懿宗的丑脸悬浮在刘思礼脸上几寸,满口油腥之气熏人欲呕,声音渐渐激越起来,“本王大用酷刑,却未曾防着他自尽,他显然并无赴死之心,不想死又不知机密,大可虚言搪塞,构陷他人,以旁人之命,换得一己自由,但是他没有,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心性尚且良善?”韩咸蹙眉接口道。
武懿宗豁然转身,双臂高举,大声道,“哼,说明他心中定有机密保守,一心闭口,不敢多言,唯恐泄露天机,无暇旁骛虚构”
“传本王令,将刘思礼五服之内亲眷,全数押解到此,刘思礼毙命之日,便是他族灭之时,本王助他们阖家在奈何桥团圆”
“是,殿下”秋官衙门官差齐声应命,震得牢狱中年久失修的屋顶尘埃纷纷扬扬,落在刘思礼覆盖着两张桑皮纸的面上,他的身子停下了动弹,脑袋却不停摆动起来,比方才还要剧烈几分。
武懿宗双手抱胸,好笑地看着他挣扎,良久才摆摆手,官差上前,揭去桑皮纸,刘思礼面孔青白,急促喘息,身体抽搐个不停,嘴巴啊啊连声,似是有话要说。
武懿宗却是不急了,心防攻破,便只有招供一途,“刘少卿,早做如此选择,又何至于伤了大家和气,将他带下去,好生医治调养,本王明日来听少卿讲古”
官差们弄来一个担架,将刘思礼抬了出去。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武懿宗背着手优哉游哉离开牢狱,口中荒腔走板哼唱着曲子,却是权策不久前赠予云曦公主的新作鹊桥仙,像是破锣,又像是磨砂。
韩咸跟在后头,遭罪不已,他虽对权策牺牲自己政治前途达成朝堂平衡愤怒不已,但对他的诗词却是始终抱持敬重之心的,实在不忍一篇佳作遭到如此虐待,赶忙出言岔开,“殿下,那刘思礼眼看要招供,若是休养之后反复,岂不是前功尽弃?”
“呵呵”武懿宗夜枭一样盯了他一眼,“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思礼意气已尽,明日,他只须见到本王,今夜之惨痛,便会记忆犹新,绝不愿再承受一次”
韩咸为之结舌,嗫嚅道,“殿下,刘思礼即便招供,如何辨别是否攀诬构陷?”
“哈哈哈,又何须辨别?”武懿宗朗声大笑,拂袖而去。
韩咸在后,想了片刻,不由自失摇头,武懿宗要的是刘思礼开口,大索四方,办成大案,反正刘思礼是庐陵王的人,是真,则伤及庐陵王元气,是假,一应龌龊也尽数记在庐陵王头上,血流成河何足道,他坐享大功便是。
“武家人……”韩咸唇齿一阵阵发凉,找到了靠山,他却更感到危机四伏。
晨光熹微,太初宫宫门才开,谢瑶环便骑着马,带着几个从人,挑着几担礼品,沿着洛水向上林坊来。
她因梅花内卫公务,被武后留在宫中,误了权策的生辰宴会,听闻太平公主为他操办得极为盛大辉煌,神都满城权贵几乎全数共襄盛举,风光无可比拟。
昨夜她一边处置公务,一边怨怼不已。
眼下却没有了,她庆幸有昨夜的错过,今日才能光明正大向武后告假,去义阳公主府补上贺仪。
谢瑶环没有久留,也没有与权策独处,当着义阳公主府和随从的众人,亲手向权策递交了几份不算贵重的礼品,便告辞而去。
知足常乐,她宁愿如此淡淡的长久下去,也不愿像上官婉儿那样,郎君生辰的大喜日子,偏要横眉冷对,语出讥刺,她觉得自己也没有那般本事,更承受不起。
权策书房,他亲手拆开谢瑶环的礼品,每个盒子里,有一张纸条,纸条上都有一两个无意义的字,他沉下心拼凑了半晌,也没有拼成一句话,但拼出了几个大有内涵的词。
“房州,王同皎,快马,并州,青州,痢疾”
权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没有想到,随意抓捕向庐陵王表达警告的刘思礼,竟真的牵涉重大机密,庐陵王府听闻他落在武懿宗手中,迅疾派出王同皎前往并州,但梅花内卫从未放松对庐陵王府动静的监控,发现了王同皎的动向之后,在青州下毒,令他得了痢疾之症,无法前行,庐陵王方面要提前掩盖罪证消弭祸患,显然是无法达成了。
“王同皎?却是个老熟人”权策深吸一口气,这位昔日的尚衣奉御,如今的庐陵王府参军,尚且命不该绝,梅花内卫只是让他生病,手段算得是温柔至极了。
武后的意图,显然只是打击庐陵王势力,而无意磋磨他。
权策用指节轻轻敲打着桌案,眼睛里闪烁着灼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