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
“谢将军”
太初宫,丽景门,昔日鬼蜮蛇蝎齐聚之地,在谢瑶环眼中美好绚烂如画。
只因眼前这个皎如月轮的青年,他顶盔掼甲,大红的披风,威势不凡。
她曾在极短的时间里,藉由艾薇接触到权策的亲信组织,也曾为这个组织做了些事,大概知晓这个组织专为权策提供各处官衙官署乃至宫中的动静消息,并在其中开展行动,内中详情她所知不深,除了艾薇,她甚至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成员,但她能清晰感受到这个组织的严密和细致,精细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最为明显的感受,便是自从虞山归来,权策和组织都与她断了关联,自那以后,两人同在宫中走动,却从未碰过一面。
见面见多了,便不是巧合,一面也不见,定然也不是,定是有人计算过,安排过的。
如此,眼前这个重又出现在她面前的身影,便弥足珍贵。
谢瑶环有一瞬间的心神失控,但她遏制住了自己,她知道自己的眼泪不能随便流,亲身经历了一次凶险,她飞速成长起来,更直观感受到权策的艰难处境,也更为自己曾经的清净幻想而羞耻。
不长时间的疏离,几乎掏空了她,她终究是放不下的,或许是心心念念得太多,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与心中留下深深烙印的艾薇合二为一,成了他的一件甲胄,愿意以性命掩护他。
险死还生,也是大彻大悟,权策有一句话很好听,她一直排斥,如今却不得不接受。
既入江湖中,便是薄命人。
这深宫,是个大江湖,这里本质便是喧哗嘈杂的,乱流纷飞,没有谁能清净。
谢瑶环眼睛弯成一汪月牙,长长的睫毛毛茸茸的,“多亏大将军府中高人出手相救,救命之恩,瑶环不及言报,高人已行踪杳然,于心不安”
“谢将军客气了,卜月方外之人,于人情世故,毫不萦怀,谢将军转危为安,府中上下,同感欢欣”权策也含笑相应。
“既是如此,瑶环便不多言了,还请大将军将瑶环心意带到,日后再有相求之日,瑶环也好开口”谢瑶环抿了抿嘴,语声调皮,神态却很是郑重。
权策呵呵轻笑,眼中却闪过不忍,“蒙谢将军信赖,但有所命,请尽管开口,我代卜月承诺,有求必应”
“大将军请”
“谢将军请”
两人一分左右,各自肃手,含笑点头,对视一瞬,便错身而过。
权策心中复杂,既有愧疚,也有庆幸,若是内卫的行动快一步,或者再深一层,在豫王府起火之前找到了张藏刻意布下的凶险罪证,他有把握运筹,将自己置身事外,但舅父满门,却……
权策咬了咬牙,终究便宜了房州的毒妇。
他去了北衙,传见野呼利,权策初入羽林卫,野呼利就是他的手下,又一同在西塞苦寒之地打了场仗,算得是老交情了,野呼利却也是最不满意的,他素有壮志豪情,不甘心站桩度日,当个门面玩偶,本以为权策来了,可以给羽林卫脱胎换骨,没料到权策却是萧规曹随,除了组建宪兵,毫无动静,宪兵还交给了武秉德,没他什么事儿。
“野呼,我有意将左羽林卫三万人,隔为两军,一军野战备御,一军专务戍守宿卫”权策开门见山,也不与他客套,径直分派任务,“战军操演训练与右玉钤卫相同,须遴选有武勇,有志气之士,此任务便交由你完成,我与你旬日时间,届时我要看到名录”
“是,大将军请放心”野呼利满脸的络腮胡几乎都飘了起来,丝毫不在意时间紧任务重,亢奋应命。
“我与你四个字,宁缺毋滥”权策又点了一句,军伍是熔炉不假,但废柴渣滓是什么也练不出来的,没的浪费功夫。
野呼利郑重应下,大踏步出了中军节堂。
太常寺,太常少卿韩咸坐在签押房,脸色难看。
他批阅的公文,被寺卿常态圈改得面目全非,这等举动于官场乃是禁忌,毕竟都是大员,彼此颜面都是顶顶重要的,少卿的意见,被寺卿驳回修正,私下议论尚要思量遣词造句,委婉说明,这般见诸文字,不啻于当众打脸。
更令韩咸恼怒的是,他手中的,不是原本,乃是复本,有复本出现,代表这份公文的处置已经定案存档,不可改易,而且复本还可能不止一份,寺中中层职官怕都能见到,如此不留余地,岂不令人恨煞。
韩咸离开坐榻起身,在签押房转来转去拉磨,以拳击掌,下定了狠心。
“少卿,这里有几份公文,请您阅判”刚迈步出门,恰好便遇到个书吏捧着一沓公文迎上前来。
“哼哼,寺卿自有主张,何必多此一举,且拿去上呈寺卿定夺,休要烦我”韩咸冷哼,却是置之不理,拂袖而去。
韩咸离了太常寺,去了散骑常侍韦温府上,韦温是庐陵王妃韦氏的堂兄,他的父亲韦玄俨与韦氏的父亲韦玄贞是同胞兄弟,昔日因李显被废黜倒台,韦玄贞与四个儿子被流放岭南,一同惨死在烟瘴之地,论起血缘,韦温和他的两个弟弟韦、韦濯已经是韦氏最为亲近的人。
韩咸到此,是因为他经手了周仁轨之死,也晓得周仁轨是庐陵王一系的人,手中握着这个阴私,韩咸想要用它交换一个靠山,他对权策牺牲他的利益官位感到寒心,也实在不想再受常泰的腌气了。
然而,他失望了,蓄着五缕长髯,俊雅与岑长倩有一拼的韦温,听了他说的消息,却淡定得很,眼中还有些莫名地忧伤,定定地道,“贵官有心了,此事我有所耳闻,只是这其中定是有些误会在的,权郎君乃是庐陵王外甥,血脉至亲,岂会行此手段?定是周仁轨行事有差,而中间有人作梗,想要亲痛仇快罢了,贵官所言,出你口,入我耳,切莫再多言外传,不然,恐有不测”
韦温语声极为干瘪,毫无情感,权策断了他在朝中最强大的臂膀,他如何不痛,但房州一番措置,功败垂成,他区区一高阶散官,又能如何,只能遵从韦氏的安排,认栽翻过这一页,为了安抚住权策,还要为他辩护,保全他与庐陵王的舅甥之情。
“常侍,我亲自接收的葛绘指令,岂会出差错……”韩咸犹自不信,拿出细节试图说服他。
韦温盯着他,无奈的撇撇嘴,慢条斯理抬起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韩咸见状,顾不得发笑,只是脊背发凉。
“韩少卿,权郎君当日送别族兄权泷,曾有一句寄语传出,你可知晓?”韦温捋了捋长髯,幽幽道。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韩咸木然呆坐,口中讷讷,当初随权策进神都,他很是做了些功课。
“与君共勉”韦温淡淡点头,阖上了双目。
韩咸拱拱手,失魂落魄告退,初春的天空空明澄澈,显得如此咄咄逼人。
他没有看到,有个五短身材面貌丑陋的人,在街道一侧的茶楼上,独自占据一层楼,眯着眼注视他的背影良久。
神都南门,长夏门。
荥阳郑氏的承重嫡长孙郑镜思,率领漫长的车队来到神都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