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元年腊月底,武后先是集体宴请了西域诸国、南诏诸国,东部高丽、新罗、百济和倭国,后又单独设宴款待吐蕃大相论钦陵,契丹酋长李尽忠,后突厥可汗默啜三人。
权策全程陪同,武后指定了他的坐席,就在自己侧后,尽显尊崇受宠。
宴请默啜可汗之前,朝中风云再起,李昭德因坐陇西李氏部分成员谋反一案,被处死,宰相第一的岑长倩见势不妙,自请出塞监军,连春节都不过,主动避出朝堂。
至此,包括苏味道、格辅元、洛钦立、李昭德和岑长倩,先后有五名宰相因此次夺储之争或丧命,或离职,加上朝中位卑权重的来俊臣、吉顼、司马承祯,政事堂宰相超过半数遭厄,为之一空。
武后放任武承嗣大逞威风,在他最为志得意满的时刻,武后却加其特进,免常朝,这个处分,等同于批准了李昭德当日的黜退奏请,却是在其人已经含冤入土之后才得以施行,所谓帝王心术,大抵如此诡谲无情。
其后,武后升补内史武三思、太常卿欧阳通、秋官尚书狄仁杰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迁给事中李峤为侍中,以天官尚书豆卢钦望为凤阁侍郎,以地官尚书武攸宜为鸾台侍郎,同列政事堂为相,升地官侍郎陆象先为地官尚书,迁春官尚书武攸绪为天官尚书,升春官侍郎严善思为春官尚书,升夏官侍郎刘幽求为夏官尚书,升秋官侍郎宋为秋官尚书,升冬官侍郎李尚隐为冬官尚书,任太仆寺卿韩咸为大理寺卿,补铨选郎中崔为太仆寺卿。
另外,委任西羌土王、扶国公拓跋司余为万骑将军,统管北衙万骑和焰火军。
一番调度急如暴风骤雨,兼顾了各方利益,只不过颇为令人回味的是,皇嗣、武承嗣的人马都只有一人为相,豆卢钦望和李峤,武三思也是如此,除了自己名列宰相班首席,各部尚书却是一人都无,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人马各自占据两部寺,却是无人为相,中立势力飞速崛起,有同情皇嗣李旦的,也有武家中人,最为亮眼的,却是权策,他的名下已有一人为相,两人为尚书。
武后的意图几乎肉眼可见,无意当储君,无意傍储君的,才会委以重任,此等格局,任意排列组合,都无人可揽权成势,唯有武后可居高居中,乾纲独断,这个格局各取所需,安抚压制浑然一体,如无意外,想来将会维持极长的一段时日。
陶光园,瑶光殿。
宫廷盛宴,地龙烧得热气腾腾,权策沉默着望着武后挺拔的遒颈玉背,心生叹服。
他满脑子政治思量,却没有发现,在后面,也有两道视线在凝望着他的背影,上官婉儿痴痴望着他挺拔的脊背,泪水逆流入心,龙肝凤髓也只有苦涩一味,她已经知晓了武后的安排,娶一胡人女子为正室,权策问鼎帝位的可能便几近于无,这似是一件好事,饱受猜疑的日子,她经历过,付出了名节代价,如今郎君也将跳出来,与她的方式异曲同工,她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呢?
谢瑶环的消息没有那么灵通,她不敢看权策的背影,却又忍不住要去看,那个背影令她魂莹梦牵,只是那上头似乎有艾薇的画影,每每令她自惭形秽,不怪艾薇能得到心灵归宿,她可以为他去死,自己呢,却是日日盯梢告密,有何资格相提并论?
酒过三巡,权策做着自己的本分,随大流举杯,该拜贺就拜贺,一丝不苟,毫无差池。
默啜可汗身后,坐着那个白面的阿史那将军,附耳在默啜耳边说了句什么,默啜只带着半分醉意的鹰眼一轮,瞬间醉眼朦胧了,摇摇晃晃站起身,戟指权策,“陛下,久闻大周待客之礼周全,此地多有大周高官大将,王公大臣,都在臣坐席之下,那是何人,如何能位居我上?”
武后莞尔一笑,眯着眼道,“此乃朕之外孙,吾家千里驹,莫看他此刻乖巧,若朕是可汗,恐不愿在宴席之外与他相见”
“区区一少年,此间有他长辈,年齿大过他的也尽有,陛下恩宠太过,岂不与他招祸?”默啜显然听了那白面阿史那将军说的权策事迹,并不纠缠何处相见,反而用长幼尊卑找麻烦。
坐在宴席下首首位的,是特进武承嗣,罢官免职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此时现身人前,浑似老了十岁,闻言义正辞严驳斥,“自古有达者为先,岂能因年齿而定贤愚,权郎君大有本事才华,文武全才,如何不能列座你上?”
“哦哈哈,那是最好不过,我突厥勇士,最是崇拜威猛汉子,我手下护卫三十人,权郎君任选一个,就比拳脚功夫,你打赢了,我送你一件宝物,你输了,便乖乖到下首来坐着,如何?”默啜可汗借着醉酒遮掩,更是肆无忌惮,来到殿中叉腰跳脚,不停叫嚣。
武后将权策招到身前,牵着手笑问道,“你可愿意下场比试?”
权策含笑,亲昵地靠近武后跪坐下,他自是不惧比试,但是这种让人吆喝驱赶着选猪肉的感觉,委实不爽利,“陛下,此间乃国宴,无私事,臣之个人荣辱,不值一提,不妨修正一下赌注,若臣赢了,便请后突厥岁贡骏马三千匹入朝,若臣输了,我愿受可汗亲手责罚三十脊杖,以偿失礼之罪”
武后眉头微蹙,上官婉儿身子一抖,坐中出来不少人表示反对,声言权策身份贵重,又是重伤初愈,不宜动武,更不宜无端受责。
武承嗣不阴不阳地道,“权郎君一腔忠勇赤诚,诸位何苦作梗?”
默啜可汗紧跟着一锤敲定,“一棍子,一百匹马,你是皇帝的孙子,值这个价码,好汉子,来挑你的对手……”
“可汗且慢”白面阿史那将军拦下了,然后是一段语速极快的突厥语对话,默啜可汗显然拗不过自己的手下将领,气咻咻点头允许,一屁股坐在坐榻上,举杯就是一通牛饮,络腮胡子上酒浆淋漓。
权策神色一整,将衣襟下摆塞进了玉带之中,阔步昂昂走下御座高台,气势为之大变。
他与自己的对手正面相对,虽知道她是个女子,很可能就是默啜的掌上明珠,却也丝毫不曾小看。
权策礼让一下,示意对方先出招,阿史那将军仰着下巴,高傲拒绝,权策便虚出一招,待她反击之后,才退后一步,开始迎战。
双臂甫一相撞,权策更加谨慎,数年来,他练武强身从不间断,这阿史那将军的力道,竟与他相差无几。
拳来脚往数十个回合,两人旗鼓相当,权策伤口迸裂,浸出殷殷血迹,动作虽有所迟缓,力道也不够大,辅之以脚下动作,却能保持不落下风。
权策试探着改变了策略,以旋绕和身形移动大开大阖,寻找一击制敌的方法,衣摆如同睡莲款款摆动,阿史那将军明显始料未及,面对权策刁钻的一拳,只来得及转过一半身体,眼看就要挨上一拳。
机会的确很好,可惜权策却打不下去,因为对面转身一半的阿史那将军,暴露出的部位是胸前,权策收回拳头,拧身缓过攻势,阿史那将军却老实不客气,顺势伸脚一踢,将权策踢翻在地。
天蓝的地毯上,他身躯滚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迹。
众朝臣蜂拥而出,将他扶起。
权策冲默啜拱拱手,“可汗,在下输了,请行刑”
阿史那将军却腾腾几大步走上前,大声道,“权策,你有伤在身,还能迎战,也敢认输,我敬佩你,但你不是个真正的好汉子,为了胜利,好汉子可以不惜代价,你却因为……放弃了胜利的机会,我看不起你”
权策笑笑,“阿史那将军所言极是,心有顾忌,终难成大事,但人生天地间,无人是赤条条的,有些事情道理牵挂羁绊,能让我们变得更强,若我再强一些,不管如何,都可以赢你的,所以,阿史那将军,我还是输了”
阿史那将军眼睛眨了眨,似是觉得新奇,靠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识破了我,为何还迎战?输给女人,不是更羞耻吗?”
权策怪异的看了她一眼,不予搭话,请君暂看御座上,着凤袍统天下者,还不是个女人,谁又能赢过她分毫?
两人耽搁这一小会儿,武后已降阶而下,权策输了,她却不觉得丢脸,权策有伤在身,有获胜的机会却不知为何放弃了,她相信权策自有道理,这小东西行事,总有一股子侠气荡气回肠,她将权策拉到身前,看了良久,轻声问,“可行?”
权策躬身点头。
武后抚了抚他的脸颊,又猝然转身拂袖而去,“可汗请行刑”
条凳梃杖齐备,权策解去上衣衣衫,伏身在条凳上,穿衣不显,此刻满身雄健气息铺面而来,大殿里的热气似乎更甚三分。
“啪啪……”
脊杖声起,权策新旧伤痕相加,呕血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