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
武承嗣自车驾中下来,武延基伤势平稳,无碍性命,他放下心,来此地看看另一个儿子,仰头望了望洛阳府衙的门额,心境光秃秃一片,寂寥落寞无比。
昨日还在高歌猛进,他看得分明,自己那高高在上的姑母皇帝是打定主意要看一场戏,不会出手干预,只需将太平公主的势力用力地踩下去,再小心地安抚这个姑母最疼爱的女儿,大局即将底定。
可惜,南市两支羽箭穿云而来,一切已成昨日黄花。
图谋储位?齐家尚且不能,两个儿子兄弟阋墙,白刃相向,如何能治国?
二子武延义死得不明不白,虽说下令动手处死他的是权策,背后有什么阴谋,谁又晓得呢?保不齐权郎君也是给魏王府某个处心积虑的郡王殿下当了枪使。
众望所归,瞬间变成人人疑虑,流言蜚语满天飞,神都朝野无不闻魏王府而侧目。
武三思,却是小看了他,武承嗣嘴唇抖动两下,并无怒恨之意,假使他如愿正位,首要的打击目标,却不是苟延残喘的李家,而是同为武姓嫡支的武三思。
麟台监宗秦客率先发难,没有迂回,没有策略,明晃晃将刀子架在了武承嗣的脖子上,弹劾他身教不利,数子皆是鬼蜮之辈,可知肺腑脏污,言行不检,谋夺储君,立身本已不正,反复放任酷吏,构陷朝臣,致使政务延宕,民生国计倾颓,罪莫大焉。
附和者如云,辩白者不过他的铁杆党羽,与他利益缠杂,一损俱损,饶是如此,出工不出力,聊表姿态的,也不乏其人。
所谓大势,所谓人心,瞬间变得可笑荒诞已极。
武后以案情尚未查明为由,未曾加罪,却卸去了他兼管飞龙厩,提调上阳宫监的差事,恰到好处地表明了警告疏远之意,曾攀附于他,趋奉于他的朝臣,顿时又有一批做了鸟兽散,平素最为殷勤的河内王武懿宗,竟能做出讨还名贵字画礼物的腌事,只说是借他观赏,真真是无耻之尤。
说我子嗣尽是鬼蜮之辈,却不如说,这朝堂,这人心都如鬼蜮,利来利往,有节有气者复有几人?
经年之功,毁于一旦,再想找个如此靠近储君大统位子的机缘,怕是再也难能。
“咳咳”武承嗣剧烈咳嗽了几声,这段时日朝争频仍,他又是心思深重,忧思过甚的性子,向来愁眉不展,吉顼还曾犯言提醒过他,却哪里能轻易改掉?骤然遭遇噩耗,诸邪入侵,身体每况愈下。
武承嗣佝偻着腰背,衣襟下摆拖在了地上,扫过洛阳府门前的尘埃。
一阵风吹过,衣袂翩飞,空空荡荡,弱不胜衣,大抵如是,再不复以往腰背挺直,高大魁梧的强势景象。
谁曾想,这是昨日还叱咤朝堂,权倾天下的魏王殿下?
“下官洛阳府尹王禄,拜见魏王殿下”王禄降阶相迎,礼数不缺,却带着疏离矜持之意。
“本相要去探视武延秀,洛阳府前头带路”武承嗣鹰目如刀,盯着王禄,洛阳府衙在刺杀案中角色微妙,以往王禄就隐约为权策效力,前段时日娄师德罢官,定然更向权策靠拢,只要他敢说出半个不字,今日定要上演一出大闹洛阳府不可。
“魏王要探视,下官不敢不从命,只是殿下玉体抱恙,不宜过大悲喜,还请保重”王禄很爽快,劝诫带着善意。
“王府尹有心了,咳咳,本相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权大夫的伤势如何?”搁在往日,武承嗣不会将区区洛阳府尹放在眼中,现下却是不同,武承嗣带着笑容,出言试探。
“承蒙殿下垂问,下官才去探望过,权郎君身体已经有所好转,权郎君素知殿下舐犊情深,特意提点过下官,要好生招待殿下”王禄从容的回应。
武承嗣闻言大失所望,听他话语间的意思,却是已经彻底成了权策的门下犬,权策机变莫测,特意让他父子相见,必定有所图谋,“那本相就谢过权郎君关照了,难为他身受重伤还惦记着本相,这就生受了,山水相逢,总有回报的那日”
王禄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贴心地命人将狱中看守全部唤了出来。
武延秀在牢狱里,得到了优待,有个干燥明亮的单间,冬日暖阳投射下来,照在他身上,照的他无所遁形,整个人蓬头垢面,状极可怜。
“为何要刺杀延基?”武承嗣没有半分怜惜,开口如冰,径直咄咄逼问。
“他与吉顼狼狈为奸,屡屡压制害我,甚至要将我驱逐到突厥和亲,我岂能容他?”武延秀蹭的一跃而起,铁青着脸,针锋相对。
“你如何得知和亲之事的?”武承嗣早就该问这个问题。
“朱南山临摹来俊臣笔迹,写的是两份奏疏,不是一份,我说的可对,父亲?”武延秀声嘶力竭大吼。
武承嗣身子晃了一晃,斗争经验丰富如他,立时便察觉武延秀被人误导利用了,看着状如疯癫,满眼仇恨的三子,感觉疲惫不堪,也无心情再作解释,“既是心恨你大兄,为何又对权策出手?”
“我哪儿有心情搭理他,安排了两个弓弩手,一个主攻,一个只是备用,目标只有武延基”武延秀倒是丝毫都不再隐瞒。
武承嗣脚下发软,站立不稳,伸手攥住监牢的铁栅栏,苦肉计这三个字在眼前飘来飘去,被抓的刺客都是活口,只有备用的弓弩手死了,这再明显不过,是刻意让他死,两支箭,另一支便栽在了他头上,“既是要行刺,为何不安排退路?”
“我安排了,刺杀完成,另外三个人会除掉两个弓弩手,自行逃逸,死无对证,却没料到权策护卫动作那么快,刺客撤退计划功亏一篑”武延秀很是遗憾。
见到他这副只差一点就成功的模样,武承嗣心情与脸色一同灰败,无力地摇摇手,“你且在这里等着吧”
武延秀梗着脖子哼了声,“父亲,你还是祈祷大兄平安无事吧”
武承嗣深深看了他一眼,这股子强硬刚烈气息,很是熟悉,与龙椅上那位很是相似,只是没有脑子,也没有实力,只是个空头草包,自以为是罢了。
武承嗣快步走出牢狱,精神头好了一些,他要抓住一个要点,反败为胜,即便他储位无望,也要将权策这个阴谋家揭露在人前。
“殿下,切莫着急,属下新有差事要去做,也许可以同路”王禄在门口等着。
“王府尹少陪了,本相有要事要做”武承嗣头也不回。
“殿下若是操劳朱南山之事,我们一定可以同路”王禄悠然而笑,脚下不停,跟在武承嗣身边。
武承嗣猛地一停,神情巨变,眯起了眼睛。
“下官才接到线报,手下捕快捕获了一名身怀重金的少年,行迹鬼祟,唤作朱南山……”
“可还活着?”
“自然”
武承嗣满脸狂喜,他不屑欺瞒下区区一个小人的钱帛,交给朱南山后,便不再理睬。
不待他开口,王禄又接着道,“只是可惜,他头部受到重击,失去了记忆,只会写写画画,连人都认不得了,可惜”
“你……”武承嗣骤然喜悲,身躯摇晃,会写写画画,随时可以将假冒来俊臣上奏疏的事情揭开,失去了记忆,再想用他揪住权策的尾巴,却是再也不可能。
真是天衣无缝的措置,王禄若有深意的眼神令他无地自容。
“权策小儿,欺人太甚……噗……”一口鲜血喷出,武承嗣直挺挺拍在了洛阳府门槛上。
撞了个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