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祚三载有余,人心到底如何?
这个问题,武后也想要知道。
“权郎君返回神都之后,先是入宫觐见……出宫后去了太平公主府,流连至夜深……次日在府中陪伴义阳公主和权箩小娘子,未曾外出……后陪着妾侍芙蕖娘子去了趟东城菜市,买了些山野菜……近段时日,义阳公主府上未察知生人出入……”
谢瑶环将手下内卫密探报上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禀报给武后,丝毫未曾增减。
当初无字碑初成,跌跌撞撞,付出惨烈牺牲,能与梅花内卫分庭抗礼,时至今日,先有权策短暂执掌梅花内卫,再有绿奴假死脱身,投入无翼鸟,梅花内卫对权策,几乎没有秘密可言,相反的,梅花内卫的人,再想要抓住权策人马的痕迹,已然更无可能。
“他去东城陪妾侍买菜,呵呵”武后嘿然而笑,心中笃定权策定有首尾在其中,只是不知扮演何种角色而已,梅花内卫的本事,却是愈发令人难以放心,即便武后身居上位,嗅觉极其敏锐,并不需要凡事寻根究底,只需明其大概,与台面上的动向相印证,即可判断分明,但她却不愿放纵梅花内卫怠惰成性,“瑶环,你做事,朕一向放心,你为内卫统领,朕日后便视内卫如你,莫要令朕失望”
“奴婢不敢,奴婢定悉心调理,汰弱留强,重聚精忠之辈,早日与内卫融为一体”谢瑶环斩钉截铁地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将昨日宴会之后,各方反应和动向一一道来,武攸宜借马一笔带过,太平公主带权策去了神都西郊韦陀菩萨庙参拜说得详细。
良久,武后并无反应,谢瑶环抬起眼皮飞快瞟了一眼,却见强势果决的武后,眼中竟也飘满了迷茫。
“瑶环,昨日权策提议当朝问承嗣夺储之事,朕不置可否,并非有甚深意在,不过是举棋不定罢了”武后开口了,却令谢瑶环感到害怕,帝王私心之事,听多了,是祸非福,“权策那小东西心思机敏,行事密不透风,从不轻易在人前表露好恶,昨日本可说些托词套话避过,却公然出手逼迫于承嗣,他固然不喜承嗣,对皇嗣却也不甚亲近,如此举动,不过是搅浑水,试探朝中人心”
“恰好,朕,也有此意,朕的子侄辈,谁更得人心呢?”
武后声音渺远,不见喜怒,谢瑶环听得惊疑不定,以她的思虑,都不难察知,权策虽有试探朝中之意,更主要的目的,却是打击武承嗣一党,拓展势力,武后怎会留意不到,还是说……
“以臣谋君,终是非分”
权策说的这句话蓦地在她耳边炸响,今日能谋储君,他日便能谋君主,自愿也罢,被迫也罢,武承嗣走到这一步,却是形同弃子,当了武后洗刷朝局的磨刀石。
“瑶环,这几日,收拢梅花内卫人马,只需盯紧了两处,一处是权策”武后面上精光闪过,“另一处是房州庐陵王”
“重中之重,务必留意,权策与庐陵王可有勾连,无论何等细小的蛛丝马迹,统统上报于朕”
“是,陛下”谢瑶环攥紧了两只秀气的拳头,不喜武承嗣,又对皇嗣李旦不亲近,权策只顾着撇清朝中的风暴眼,却忘了,还有第三个资格雄厚的玩家,更令武后忌惮。
自仙居殿出来,谢瑶环心惊肉跳,越是回溯权策所作所为,越是令人疑心,他苦心孤诣,在朝中谋得一席之地,拳打脚踢压迫武家,却对李旦屡次遭难不闻不问,他真的是庐陵王党羽?
如果是?
谢瑶环想到武后清清淡淡,似乎看穿一切的眼神,周身被寒意笼罩。
“郎君,多福”谢瑶环心中清泪叮咚作响,反复默念着这句话,在武后眼皮下,她无法做得更多,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贪生怕死的自己,是不是有资格唤这声郎君。
朝中漩涡缓缓凝成,高官重臣合纵连横,彼此试探,青皮绿皮小官四处钻营,试图寻个妥当的大腿抱上一抱,官员宅邸要么倾巢而出,要么门庭若市,朝三暮四,不时改换门墙的,不乏其人,朝野上下如同疯癫。
街面上,看不见的窨井盖下,却也不安宁。
洛阳府尹王禄发了狠,尽遣官差捕快,铺兵衙役上街,将城狐社鼠地痞流氓视若寇仇,稍有犯事,即行抓捕,稍有反抗,便是刀斧加身,因小偷小摸口角斗殴丧命街市的,不知凡几。
风声如此紧迫,沙吒术却丝毫不敢放松,领着东城、南城的手下人,到西城、北城抢地盘,每到夜间,必有惨烈大战,准确地咬住张嘉福等人伸出来的触手,如同疯狗一般,不死不休,先是与当地帮派械斗,继而绵延到百姓家中,南城、东城的苦哈哈泼皮豁出去数百条人命,硬生生将耗费巨量钱帛召集起来的人手、民户打得闻风丧胆,再有人出钱帛结对子一道上街,无人敢于搭理。
魏王府,书房,武承嗣照例与吉顼、张嘉福,长子武延基、三子武延秀密商。
今日傍晚,大理寺官差上门,因泉毖遇害一事,将武延秀院里的管事拘捕殆尽,武延秀坐立不安,很是焦躁,反观吉顼等人,却都是淡定得很。
“为今之计,当如何?”武承嗣问了一问,良久无人回答,烦躁之下,血气冲顶,看躁动的武延秀分外痛恨,拿起砚台,砸了过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你手下暗人为何要去刺杀泉毖?”
这个问题他问了许多遍,武延秀也辩解了许多遍,武承嗣总不肯信,武延秀也没有了辩解的欲望,索性破罐子破摔,认领了下来,“父亲,那泉毖不识抬举,早就该死,如今大理寺逼迫甚急,儿若失陷,试看父亲胜算还能余下几成?”
“混账”武承嗣气冲斗牛,摆开架势,就要家法处置。
“相爷莫要动怒,如今若强行行事,怕会遭到朝中有心人围攻,若是暂避锋芒,又会损伤声望士气,日后卷土重来,难度愈大,进退维谷,定要想个两全其美之法才好”张嘉福劝了一句,将话题重又拉回正事。
“街面之事?”吉顼出声问,现如今,百姓劝进,是最好的选择。
张嘉福苦笑摆手,难以启齿。
书房中,又是一阵沉默,吉顼与武延基对视了一眼,眼珠子不停转悠。
“殿下,来中丞……”门房通禀没完,一阵恶臭传来,进来两个人,粗布麻衣短打,做苦力打扮,这等味道,想必是倒夜香的。
“殿下,殿下救我”进门便哭天抢地,武承嗣定睛一看,恍惚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狼狈的身影是来俊臣。
“我尚且自顾不暇,如何救得你?”武承嗣恻隐之心微动,却是束手无策。
“殿下,事已至此,唯有背水一战,不妨当朝挑明,殿下明德茂亲,为武氏之最,今举朝上下皆以为殿下欲谋储位,若不当机立断,势必后患无穷”来俊臣力挺武承嗣揭开面纱,正面迎战,这样一来,借助武承嗣大势,宋老儿针对他的构陷,定然不难按下。
“是啊,父亲,此时后退一步,怕再无出头之日”武延秀紧接着劝说,他的想法与来俊臣差不多,两人交换了个视线,有会于心。
“哼”武承嗣怒哼一声,沉着脸不语。
“淮阳王所言不妥,此时后退一步,还有机会以待来日,若是钻入别人谋算中,怕是魏王殿下都难以独善其身,届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吉顼阴恻恻地道。
“是啊,三弟,父亲在,你的罪责,总还有个转圜余地,你莫要心急”武延基跟着说道,听多了吉顼的煽风点火,方正性情的他,也对自家三弟起了些防备之心。
“你们两个,都退下吧”武承嗣摆手将武延秀和来俊臣驱逐了出去。
“等等,这位小哥,又是何人?”吉顼拦住他们,指着跟来俊臣一道来的苦力。
“是我书房伺候笔墨的,吉侍郎可有见教?”来俊臣脸色灰败,冷着脸道。
“不敢不敢”吉顼连忙摇手,亲自将两人送出门外,砰地将门一关,眼中闪过激动之色,“殿下,南阳王,此事或有转机”
“计将安出?”武承嗣猛地抬头,双眼灿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