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兵制渐渐迟暮,南衙兵员青黄不接,军饷支应日渐局促,里外不敷,活成了乞丐一般,将领官员由南衙转任北衙,在世人眼中,都算是高升,万骑、千牛又都是素有威名的强军,正经算得上是件喜事。
泉献诚与谢瑶环办了交接,才回到府中盏茶功夫,登门道贺的亲朋好友便纷至沓来,泉献诚心中藏着难事,却也不便拂逆众人好意,命人张罗了歌舞酒菜,强做欢颜相陪。
酒到半酣,却又有新客前来,薛崇胤和刘幽求前来道贺。
席间微微静了静,在座虽都是朝中官宦,却大多沉沦下僚,都没有什么通天门路,泉献诚的三品大将军已经算是其中头面人物,薛崇胤何人,太平公主与薛绍的长子,刘幽求何人,当朝夏官侍郎,保举他的恩主。
两人联袂前来,意涵再明显不过,泉献诚的升迁之喜,出自太平公主之手,虽说未必要让他图报,但知恩却是必须的。
“诸位稍坐,我且去迎迎”泉献诚心力交瘁,武承嗣横加逼迫,太平公主又来莫名施恩,夹在这些天潢贵胄之间,前路扑朔迷离,一个不慎,那便是万劫不复,伸手冲长子泉毖微一示意,父子两人起身离席。
“我等随大将军一同”众人不敢托大,纷纷起身,一同迎候。
说话间,两个人影转过影壁,沿着小径走到后苑的月亮门前,泉献诚疾趋几步,躬身到地,“末将泉献诚,携犬子泉毖,拜见卫国公,拜见刘侍郎”
薛崇胤官职低微,爵位却高,他与薛崇简,一个卫国公,一个郢国公,都是国公爵位,虽比不得武家直系武承嗣、武三思几个儿子的郡王封爵,却也比武家旁系第三代的封爵要高上一截,武崇敏武崇行等人,都是县公。
薛崇胤走这一趟,是应母亲的安排,本是要推脱不来的,奈何母亲又搬出了表兄,说是事关大局,压得他没了脾气,俯视着面前卖相极好的父子俩,虚扶一把,“泉大将军请起,崇胤向来仰慕大将军,听闻刘侍郎要前来贺喜,便跟着来了,大将军若是多礼,等同逐客,崇胤怕不好进门了”
一席话说得刘幽求面带笑意,泉献诚心下也松了口气,“国公言重了,多谢侍郎盛情,寒舍简陋,还请国公稍待,下官好做些措置”
泉献诚有些忙乱,筵席半残,不宜拿来待客,何况是皇家贵客,总要重新置办才好。
“大将军客气了,心意既到,只要大将军不嫌,随时都可叨扰,不在一时”薛崇胤拦住了他,稳站着不动,“早听闻大将军有将门虎子,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泉献诚的心顿时悬在半空,泉毖在羽林卫当差,武艺平平,并不引人注目,薛崇胤刻意提起,怕是另有深意,小心地道,“国公过奖,犬子顽劣平庸,不堪大用,末将已有意将他分派出京,历练一番”
“哦?大将军若有此意,却是正好,焰火军兵员精益求精,军官更是万里挑一,我观令郎,心性沉稳有锐气,正可为我做一补足,大将军可莫要嫌弃焰火军庙小”薛崇胤顺着话茬,直截了当。
泉献诚心中微动,喜意浮上心头,继而沉吟了片刻,“国公美意,本不当多虑,只是李都尉那边……”
“李都尉尚未到任,焰火军军务由我代管”薛崇胤傲然道,斩钉截铁,焰火军成于表兄,长于表兄,重训于自己,任是谁人也改变不了,区区李湛,便是到任了,又能如何?
“如此,多谢国公了”泉献诚爱子心切,能有个不用去边塞,又能保命的选项,那是最好的,拉着泉毖一道行礼道谢。
“不必多礼,崇胤还要多谢大将军割爱才是”薛崇胤说了几句场面上的漂亮话,完成了任务,并不多停留,安排了泉毖入营的事宜,便离去了,留下刘幽求应付道贺的场面。
三日后清晨,天刚蒙蒙亮,泉献诚将泉毖送出洛阳长夏门。
“焰火军法度森严,演训艰辛,我儿切莫怠慢”看了长子良久,泉献诚只挤出这么一句话。
“儿,绝不敢辱没父亲威名”泉毖踌躇满志。
父子相对,半晌无言,泉毖下马,向父亲跪拜一礼,策马而去。
泉献诚骑坐在马上,良久一动不动,冬日朔风吹乱他鬓边的头发,他年不到四旬,已然头发花白,眺望远处官道,两侧芳草萋萋,蜿蜒到不见,逃脱了武承嗣的算计,却又掉入太平公主的股掌中,总觉得心口阵阵发凉。
“主人,该回了……”身边的护卫轻声提醒。
泉献诚拨转马头,才进入长夏门门洞,却见不远处浓烟滚滚,猩红的火苗冲天而起。
“走水啦,走水了”
“砰砰啪啪……”
巡夜的差人四下里敲锣打鼓,嘶声大叫,居民百姓被惊醒,自宅院里蜂拥而出,衣衫不整,妇人哭,小儿闹,原本空无一人的寂静街道,瞬间人潮涌动,如同鼎沸,不少官差狼奔豕突,四处禀报。
“走水的那是何处?”护卫将泉献诚护在垓心,贴着墙边挤出了大街,拐入小巷,人人都是一头油汗,泉献诚伸长了脖颈,还能看到一片片烟尘。
“主人,像是洛阳府衙”护卫估摸了一下,有些拿不准。
洛阳府衙?泉献诚心中一惊。
若是意外倒还好,若是有意为之,谁那么大胆子,上赶着找洛阳府的麻烦?
问题是,会是意外么?
“抓住他,打死他,天杀的纵火犯”
“诸位父老,且冷静,国有国法,拿他经官便是,滥用私刑,仔细犯了官非”
……
新安县,焰火军中军营帐,李湛坐在主位上,看了一眼下首左侧的副尉薛崇胤,又看看满帐英气勃勃却又都桀骜不驯的军官。
李湛心头堵堵的,不怪武延基坐不稳这都尉之位,也不怪侯思止不乐意进这大营,见到他来,麻溜地将右玉钤卫兵马全数撤走,片刻不停留,刺儿头兵痞哪里都有,对症下药磨平便是,一军上下全都是刺儿头,可有的煎熬了。
“军中将校,都到齐了?”李湛沉声问。
“都已到齐,一名致果校尉缺额,已经补上,预计午后到任”薛崇胤答话尽显焰火军中干练简洁,一点废话都没有。
李湛噎了一下,他很想问是谁补的,补的又是谁,但这么问一来显得不掌握局势,二来容易犯忌,便略过不提,照着自己在领军卫的经验,说了一通演训之类的,仪容啊,兵器啊,越说越见属下们眼中流出戏谑,便即停下,令他们即刻校场演训。
哗啦啦,众多军官同时起身,齐刷刷行了军礼,又整齐向后转,阔步出门,气势非凡。
李湛唬了一跳,平稳下来,他也是年轻气盛,顺风顺水惯了,等闲不服谁,天下兵马演训,都不过那几招几式,却要看看,这焰火军有甚了不得。
看了没多久,李湛就开了眼界,却是真不同,队列,力量,速度,协同,每一样他都没训过,尤其是力量和协同,越野,伏地起身,投掷,匍匐行进,都要整齐划一,谁要是速度快些,抢了节奏,等到的不是褒奖,反而是惩罚。
李湛背着手看几个士兵受罚,惩罚也新鲜,不是肉刑,而是关在小黑屋,有一个时辰,三个时辰,一天,三天几个等级,有个挨了三天禁闭的出门来,脸色惨白,双腿直打哆嗦,听到军官的命令,跑得比兔子都快。
这焰火军,有点儿意思,李湛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起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