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城内,唐休带着一队属官,沿街巡视,大街两旁已经没有了以往人来人往的兴旺,家家关门闭户,道路上或坐或躺,聚满了自城外躲避兵灾进入西州城的百姓,有汉人子民,也有西域人,还有一些是突厥人,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唐休在人群中艰难挪动着双腿,小儿饥饿的啼哭声,大人受伤患病的痛苦呻吟声,伸长了手乞讨吃食的要饭声,夹杂着叫卖儿女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帮助这些难民,只能耐心安抚,“莫要急切,后方侯思止将军的大军即将到来,西州城的包围解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个瘦削的卷发汉子颤巍巍站起身,“我们是突厥突骑施部落的人,官人可会收容我等?”
唐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你们都是大周的百姓,虽一时沦落贼子之手,终会重获光明,回归正道,朝廷爱民如子,本官守牧有责,绝不会丢下任何一个百姓,尽管放心”
“多谢官人”
“多谢官人”
“呜呜呜……”
叩谢声,哭泣声响遍整条大街,唐休勉力站直身体,往四处看去,白发苍苍的脸上,满是坚毅笃定,努力将信心传递给这些遭难的百姓,只是眉眼间,偶尔飘过几团愁云。
西州城外,马蹄声喊杀声如雷。
赵鎏在西州南侧的叠岭关设卡固守,与吐蕃和西突厥的联军接战,试图将敌军阻拦在西州城外,留下缓冲喘息的空间,却遭西突厥重兵猛攻,坚守十数日,损伤惨重,佯作全军杀出,要在野外决战,在敌军严阵以待的当口儿,虚晃一枪,利用沿途地形,节节退守,狼狈撤回西州城。
吐蕃与西突厥军队趁势掩杀,兵临西州城下,赵鎏调动所有兵力据城而守,堪堪将敌军拒于城门之外。
吐蕃军队后撤驻扎休整,西突厥军队被推上前线,接连冲击西州城防,只是他们是草原民族,来去如风,骑兵为主,攻城拔寨并不专业,在赵鎏坚守之下,未能取得寸进。
然而,赵鎏却高兴不起来,西州城四面合围,粮道断绝,又能守多久呢?
唐休巡查了大街上的流民,来到城墙上,看着下方黑压压的敌军,白眉紧蹙,“都护,可有异常?”
“并无异常,还是那三板斧,射箭掩护,驱马撞城门,向城墙上丢火把”赵鎏说得风轻云淡,他身后的城墙上,抬着担架的辅兵穿梭不停,抬着血肉模糊惨嚎的伤兵下了火线,伤亡人数多达数百。
唐休收回视线,终于还是问出,“可用之兵几何?”
“除了大总管不肯动用的一万羽林和上千重骑兵,仅剩万余”赵鎏对王孝杰的决断没有不服,羽林中看不中用,人数虽多,只不过是案板上的田鸡而已,上阵只会乱了军心,重骑兵是在外藩面前露过脸的门面,若是在战争中出现闪失,影响太广。
唐休仰起头,闭着眼,讷讷道,“军报发出已有三日,却不知侯思止将军,何日能来?”
赵鎏听了,嘴角微微抽搐,眼底兴不起一丝神采,伸手抚摸着冰冷的墙砖,腮帮跳动,他从驻扎地龟兹镇败退到池,又自池溃败到叠岭关,如今狼狈龟缩西州城内,军人之耻辱品尝殆尽,他是不打算再退了。
“都护,都督,大事不好,城下,城下……”一名都尉冲将过来,指着城下,牙齿战战发抖。
赵鎏和唐休慌忙一看,脸色骤变,唐休的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禽兽”
城下,西突厥军队驱赶着黑压压的边地百姓,约莫有数千人,向城门处蜂拥而来,间或有回头的,或者止步不前的,迎头便是一阵乱箭齐射,活生生射成刺猬,吓得百姓们连哭带嚎,拼命朝西州城门奔跑。
城墙上,赵鎏厉声传令,“严密警戒,不许这些边民破坏城门,若有妄动者,就地射杀”
唐休闻言骇然,当即反对,“都护,西域边民乃是大周子民,我等皆有庇护之责,怎能动辄杀戮,如此作为,与那西突厥贼军又有何区别?”
赵鎏大怒,揪起唐休的衣领甩到一边,“唐都督,且住嘴,此时乃是战时,妇人之仁乃兵家大忌,你又怎能保证这些边民之中,没有西突厥贼军?若是城门遭边民破坏失守,这满城军民,都要为你的善心陪葬不成?”
唐休被摔倒在地,城墙砖石冰凉,嘴唇开合几下,却无法说出话来,赵鎏说得对,兵不厌诈,容不得片刻松懈,他方才许下的诺言,眼下却轻如鸿毛,心里渐渐坚硬起来,眼下守城才是头等大事,百姓生死,便顾不得那许多了。
“嗖嗖嗖”冲到城门前的百姓开始推挤城门,城上守军毫不客气,箭如雨下,又是死了一地。
进不能退不得,察觉到身处绝境的百姓,登时炸了窝,发了疯,有的疯狂往回跑,有的往两边逃散,不断有人中箭而死,哭喊声震天。
西突厥军队见伎俩没有奏效,便将这些百姓当成了两脚羊活靶子,不管逃窜的,还是老实呆着听天由命的,无差别攒射。
西州城下,尸山血海,人间地狱。
“呜呜……”“咚咚……”
苍凉的鼓角声响起,远处的沙丘上,两支队伍风驰电掣,先是小点,再是长线,再到铺天盖地,席卷四方。
渐行渐近,马蹄声如奔雷,渐渐可看出轮廓,一支庞大一些的队伍全身蓝色,另一支小一些的,全身都是黑色。
前方正中有五骑,两侧四人都作行伍打扮,顶盔掼甲,唯独居中一人,锦帽貂裘,全身都是雪白。
战阵如云,身着白衣的权策,轻轻摆手,两支队伍再次加速,毫不停留,而黑衣军队速度更快一些,超出主力蓝衣军队两里地之远。
“汉人装了这么久的怂包,却都是憋着给咱们惊喜,有个卵用”西突厥主将哈哈大笑,丝毫不怵,招呼麾下吹奏起尖锐的筚篥,全军大动,向着对方急冲而去。
在庞大的西突厥阵型面前,只有五百人的黑衣军队显得单薄,先看双方就要轰然对撞,黑衣军队齐齐调转方向向侧面奔跑,马上骑士拧着身子,掏摸出乌黑的方形铁块物事,拉扯了一下引线,奋力向西突厥军阵之中投掷过去。
西突厥主将一马当先,见一块石头迎面砸来,一个倒挂金钟,在马上翻腾了起来,身形如弓,躲了过去不说,双脚向地上一勾,将石头向地面勾去。
主将洪声大笑,“哇哈哈,汉人是没有弓箭了么?用石头砸人,去他老娘舅的,老子六岁以后就没玩儿过了”
笑声刚过,爆炸声响起。
“轰轰……”
那块石头重重落地,火星子,碎铁石四处迸溅,穿肉入骨,方圆一丈的空间内,战马和人都不能幸免。
“哇呀呀……”人喊马嘶,五百个石头,除了西突厥主将附近那块被改变了方向,其余的齐齐砸入人马最为密集的中段,杀伤无数,将西突厥阵中凿了个凹陷地带出来。
中段的人马一倒地,后方急速重来的战马无法勒停,硬生生践踏上去,有的踏死战友得以继续前行,有的则马失前蹄,紧跟着摔倒在地,前仆后继,马匹叠成了罗汉,马上骑士被踩成肉泥。
西突厥军队登时一片大乱。
权策等人的速度一直未变,他取出马腹下的长柄陌刀,咬住一缕长发。
“杀”发一声喊,当先杀入西突厥军中。
谢瑶环和芮莱紧跟着催马而上,却落在了绝地等人后面,数十人占据权策两翼,隐隐护持,她们两人更是周遭被沙吒术的手下围着,像是个人工合成的刺猬。
侯思止和赵与欢心系权策安危,怒马冲入敌阵。
主将都身先士卒,右玉钤卫的两万老卒登时热血沸腾,悍不畏死。
“右玉钤卫,有罪之军,杀敌建功,血洗前耻”
暴吼声响彻四方,伴随着不时响起的爆炸声,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