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官衙门,告假已久的奉祀员外郎刘行感,今日来当值了。
他来得雄赳赳气昂昂,参了权策一本,浑身上下通透,神清气爽。自觉身价倍增,平素他嫌弃人多污浊,是懒得多走动的,现下却是不同,哪里人多去哪里,迈着方步,在衙门里横行,下巴要抬到天上去。
颇有一些衙门中人给他体面,少不得拱手恭维几句。
“刘员外,好魄力”
“刘员外,真勇于任事之人”
“刘员外非池中之物,还请多多提携”
……
刘行感飘飘然,然而四顾之下,却发现不对,围着自己的拥趸大多是青皮绿皮的芝麻官儿,还有一些穿着缁衣的胥吏差役,极是上不得台面,面露不悦,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丢下一众捧场人士错愕当场。
刘行感阔步走回自己的签押房,路上发现自己原本的属下,如今的上官奉祀郎中涂祁佑竟然未曾当值,才兴奋了一瞬,又蓦地想起,这个时间是辰时才过一点,正是朝会的时候,只有自己这种六七品及以下的事务佐贰官才闲的蛋疼在衙门里晃荡。
“哼”一股浓重的羞臊之意袭上心头,刘行感耀武扬威的得意劲头儿消散了大半,大袖一拂,快步回到签押房将门窗关好。
才坐定没多久,听到外间一阵喧嚷,刘行感小心地将窗户翕开一个缝隙,侧耳倾听,隐隐约约听到门外的差役给春官侍郎曹骊请安的声音。
散朝了?刘行感顾不得确认时辰,一趟子冲出去,挺胸抬头,在去往尚书、侍郎签押房必经的回廊上踱着步子。
身边一阵风拂过,刘行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寒暄赞扬,曹骊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曹侍郎,贵人事忙啊,却不知做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有何值得傲慢得意之处”刘行感忍耐不得,出言讥讽。
曹骊充耳不闻,依旧直直的往前行去,脚底下深一脚浅一脚,似是掉了魂儿。
刘行感蹙了蹙眉,暗道晦气,大清早的,碰上个行尸走肉,他倒也不急着回签押房,既是已经散朝,春官衙门的郎中、侍郎和尚书,都要回衙门来,便背着手在回廊里慢条斯理散步,等着他们送上门来。
这一等,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等来的,不只是春官衙门的中高层朝官,还有秋官尚书狄仁杰,刘行感初还有些诧异,怎地才散朝就来串门?一看他身后跟着的大群官差,顿时按下了心思,往边儿上躲了躲,指不定是谁要倒霉。
春官尚书是纳言武攸宁兼任,他却也不拿大,挥手令属官带路,客客气气引着狄仁杰同行,方向正是曹骊的签押房,面上颇有些唏嘘之色。
热情围观是天性,两位尚书又无意驱逐,曹骊签押房四周便围了大群看热闹的,刘行感也不例外,一边矜持着独立一旁,一边朝内里不停地偷瞄。
唯有一人例外,正是奉祀郎中涂祁佑,他步履从容,目不斜视,越过人群,直接往自己的签押房行去,颇有一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气派,得了不少人喝彩。
刘行感心中很是不忿,耳边听得有人嘀咕,说曹骊在朝会上遭了涂祁佑弹劾,中途退出大殿,回衙门听候发落。
“涂祁佑一向是儒生自居,何时也研究起了道家的谶纬八卦?”
“不研究又怎能行?不将曹侍郎扳倒,他又如何爬的上去,背后捅刀,哼,小人”
“也不能这么说,涂祁佑弹劾的罪状,曹侍郎却是犯下了,明知自己生肖属龙,却还要主持中元节庆,大大犯忌”
“哎,臣不密则失身,诸位,共勉吧”
听了这些议论声,刘行感没有义愤填膺,也不为曹骊打抱不平,他很兴奋,这是打击报复,这是权策的打击报复,涂祁佑是权策的门下恶犬,出手参劾揭他老底的曹骊,那自己呢?
刘行感在心中涂抹了奸佞陷害忠良的画卷,堪称风起云涌,波澜壮阔,自己也将作为忠良之一,与奸佞以命相搏,名垂青史,以自己的分量,涂祁佑还不够资格弹劾,怕要宰相苏味道,或者陛下身边的亲信上官婉儿这等级别的出手,才勉强匹配。
“啊……狄尚书,曹侍郎,畏罪自缢了”叫门久久不开,官差撞开门进入,不由得惊叫出声,却见曹骊官服齐整,悬挂在签押房梁上,摇摇晃晃,脸色青紫,舌头垂出来老长,已经没了声息。
狄仁杰叹息一声,冲武攸宁拱拱手,“我且回宫复命,此地情事,便有劳武纳言料理了”
武攸宁自然无话,看了曹骊死状良久,眼前飘着一张帖子,是不争气的弟弟定王武攸暨的,他怒意未消,简单看了之后,扔到纸篓,不欲搭理,如今看来,还须好生思量。
“收殓,通知他家人,速速领走,这间签押房封了,另建个签押房,供新任侍郎使用”
早有差役应命操持,稳稳站着不动的,都是品级高些的,他们在琢磨,武纳言言之凿凿,莫非新任侍郎早已内定?阴谋的气息浓浓吹来,众人齐刷刷打了个冷噤。
刘行感不在其中,他早已看透,权策,且放马过来。
他热血沸腾,完全坐不住,衙门中乱糟糟的,也无人再来吹捧,无趣之极,到涂祁佑面前打了个逛,告假半日,涂祁佑倒是未曾留难,爽快同意了,还亲切地建议他走重玄门。
刘行感皮笑肉不笑应下,满腔英雄豪情加持,重玄门便是行刑之地,又能如何?昂昂然前去,却见重玄门正在行刑,监刑的正是曾在这里被打屁股的宰相李昭德。
挨打的人,是奉宸卫中郎将王嵩,朝会上,他也遭了弹劾,侍御史葛绘弹劾王嵩私藏锦缎,罔顾法度,罪犯欺君,王嵩当廷反驳,坚称自己无罪,愿与葛绘对质。
李昭德主动请缨处置此事,调派洛阳府衙官差搜检王嵩府邸,果不其然,发现锦缎数千匹,都是新式花样,罪证确凿,王嵩百口莫辩。
李昭德将王嵩押解至重玄门,处置倒也不失公允,下令杖责五十。
报复,这又是报复,刘行感冷哼一声,露出讥诮的笑容,与大群围观的官员百姓站在一起,不信打屁股能打出甚花活儿来。
五十棍子打完,王嵩气若游丝,他的家人正要上前将他接下,李昭德却严词拒绝,令左右将行刑的两个差役拿下,斥责他们未曾认真行刑,另招了两个差役,重新打过。
如此再三,李昭德以极其儿戏的方式,将王嵩活活杖毙在重玄门,四下为之寂寂然。
他面目冷硬,挥手令王嵩家人收尸,仿佛没事儿人一般,上了马车,从容回府。
车帘放下,遮住了鹰隼一样的目光,李昭德是故意的,故意掺和到权策布下的局中,以这种强悍依旧的方式,给他拉了十万伏特的仇恨,宣告自己的强势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