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东,定风原。
地官尚书王同皎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地官衙门的公务差事,都交托给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署理。
在权策东行青要山,陪伴太平公主待产之后,王同皎没有再去过地官衙门,也没有回过家。
有他坐镇,包括族弟王日知在内的上下人等,自然都不敢离开,夜以继日赶工。
王同皎的帐篷,就在他们中央,是显眼的紫色,昭示着紫袍大员的与众不同。
每日辰时,王同皎会召集众人,察看今日施工图纸和材料预备情况,到了傍晚收工,便会率领众人徒步巡视工地,检查施工情况,其余诸如工匠的工钱伙食、民夫的住宿轮换,一丝不苟,都要亲自过问。
定风原的琉璃楼等处看完了,众人来到高地边缘。
两个随身管事走到下头的一个坎上,拉开丝绸特制的巨幅工程图纸,倾角向上,刚好可以让王同皎将图纸和下头的零丁洋同时收在眼底。
零丁洋中,各处岛屿都被水流区隔开来,各自都是独立的工地,可以齐头并进开建,进度反倒比定风原上要快上几分,眼下各处亭台阆苑已经初具雏形,岛屿之间往来的各式飞桥,也已经紧锣密鼓,见到些模样了。
“藤桥、石桥、廊桥、渡头、行舟,材质不同,上头的雕刻,也是不同,务必精心,切不可怠慢敷衍”王同皎对着虚无缥缈、乱云飞渡的零丁洋,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徐徐开口叮嘱。
“兄长且放心,小弟待会儿便要下去,一一巡查对照,确保万无一失”
王日知才具不显,但有个好处,那就是听话,当初王同皎让他辞去将作少监之职,他二话不说便辞了,风里雨里守着工地,虽不晓得王同皎何以重视到如此地步,但族兄都做到了九分,他只有尽心尽力做到十二分的。
“唔,甚好”王同皎摆摆手,让人将图纸卷了起来,又默默伫立了好一会儿,才紧了紧身上披风,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王同皎独自枯坐在帐篷中,看着天幕上黑云翻涌,他突然如此重视两处工地,是因为看了王日知带回去的图纸。
他出身世家,落地显贵,所知驳杂,对建筑一事,也略窥门径,那建筑格局,浩大而又新奇,匠心独具,处处机巧,仿佛能瞧见设计者的满腔柔情。
琉璃楼是给渭水郡主的,那么零丁洋呢?
王同皎与权策打交道极早,那时候他是尚衣奉御,权策是太平公主府家令,都是少年俊彦,后起之秀,武后车驾前,两人激昂争执,针锋相对,言行举止历历在目,却已经是十数年前的事情了。
他深知权策秉性,大开大阖,手段狠辣,算无遗策,但同时又有菩萨心肠,将情分看得很重。
算来算去,这零丁洋,只能是为龙椅上那位准备的了。
想通此节,再看图纸,其中溢满的,大抵是愧疚。
作为投诚势力,他不属于激进派,事实上,他是四六不靠的,原先的主子安乐公主李裹儿已经撒手朝堂不理事,忙活着提高玻璃产能,运作商道,眼看又是一个定王武攸暨一般的红顶巨商,原先的同党宰相韦巨源,与他尿不到一个壶里,处处为难卡脖子。
机会猝不及防摆在面前,能在权策的大业中扮演一个不起眼,但却是他心底柔软的角色,王同皎丝毫没有迟疑,果断抓住,不求别的,只要能将韦巨源气上一个跟头,什么都值了。
“权相爷啊……真神人也”
王同皎回溯既往,品咂权策的谋篇布子,对照眼前的落幕之局,有寒气从骨子深处浮起,无论是他从一个七品亲府校尉,变成权倾天下的宰相,还是将开天辟地一代女皇,从万象神宫中,送到这零丁洋上。
一手将李武皇族扫入尘埃,也了结了从高宗后宫延绵而出的三代人的恩仇宿怨。
其中的隐忍抱负,他只是假想旁观,都已经难以承受。
心念深动,感同身受,臣服之意愈浓。
“公心私心,大盈若缺,要修好,一定要修好”
王同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盘膝而坐,阖上了双目。
神都洛阳,军器监令阎则先在一处废弃的军器监工场,见到了满地的壮汉。
右羽林卫来了满员千人,左豹韬卫兵额没有这么富裕,只来了三百多人。
眼前的这批人,约莫有三十多人,都是都尉以上的军官,带队的是五名偏将。
“明日早间,千金公主会带着落衡娘子前往伊水河畔,观赏畋猎,你们几个,各带部属,暗中随行保护”
阎则先状似无意地点了几个偏将和都尉,选的人,却刚好都是碧雪坞没有染指的序列。
“都散了吧”
众人兔起鹘落,消失不见。
阎则先迈步进了一个房间,里头一灯如豆,桌案上酒菜热气腾腾,引人馋虫。
“中山王,明日你就可在相王殿下面前立下一桩大功,敬你一杯”阎则先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吃菜喝酒,没事儿人一般。
“我带着北部军,截杀了李重俊派给你的兵马,你如何交代?”李隆业曾许多次劝说自己,不要再多过问阎则先的谋划,反正他总有无数的说辞,能将所有事交代得天衣无缝。
但,总是按捺不住。
“中山王说笑了,呵呵,有此冲突,才说明我在用心办差事,太孙只会更多支持我,怎么会无法交代?”阎则先灌下一大口剑南烧春,惬意的叹了口气。
李隆业自失的一笑,拿着酒杯端详,“此时是板荡之时,你手底下的人,都是你的本钱,白白浪费给我,你图的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
阎则先笑了笑,眼冒精光,“正有事要求中山王……若此事中山王能办妥,若时机成熟,我甚至可配合中山王,将落衡娘子从千金公主府,护送到神都苑去……”
这是个先入为主的话术。
本是阎则先的计划,却栽到李隆业的身上,伪装成出了血本的模样,让李隆业放松警惕。
“哦?”李隆业坐直了身子,谨慎地问道,“那是何事?”
“郑相爷离了左散骑常侍,当了鸾台侍郎,拜了宰相,都是安国相王运筹,想必,这左散骑常侍之职,当在安国相王指掌之间……”阎则先说的含蓄,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与以往智珠在握的模样大为迥异。
“哈哈哈”李隆业大笑出声,说不出的爽快,屡屡在阎则先手底下吃瘪,能看到他求自己,真是令人愉悦。
阎则先低下头,继续夹菜吃,像是心虚。
实际上,是拿捏了九成把握,对李隆业的小人得志,看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