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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世上千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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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山,深山别院里,几只小巧的拂林犬在花园中嬉闹蹦跳,都是纯色,有黑的,有白的,快速穿梭,留下一道道或黑或白的残影,不时呜汪叫唤,弄出些动静来,奶声奶气,都还只是幼犬,颇是可爱。

一个红衣女郎沿着花园小径款款行来,任拂林犬在她脚边绕着圈奔跑撒娇,却不似以往将它们抱到怀中宠爱,自顾自走着,恍若未闻。

她是芮莱,从身边伺候的下人那里,隐约听说了权策锒铛入狱的消息,但消息不确切,也不知道前因后果所以然,令她百般悬心,彷徨不定,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一颗心空荡荡的,没个安排处,日升月落数着日子,总算挨到了今天,权立该来她这里听差了。

心思细转,却是脸皮臊得通红,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他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过问太平公主府的消息了呢?

“呸呸”芮莱暗自啐了几口,定不是如此,假假的,权策对她也有救命之恩,她只是为了报恩而已。

抹平了心中复杂的想法,脸上闪过一丝凝重,抬头看了看日头,迈步去了前院,总要弄清楚确切消息,犯了什么罪,能不能找到法子破解,他年岁虽小,却是家中顶梁柱,若是在狱中待久了,家里怕也是不稳当。

权立精准地踩着时间点来到别院,他每次来,都会给芮莱带些稀罕东西,那几只西域来的拂林犬,就是他带来的,这次,他也没有空手,给她带来一匹枣红色的小马,体型矮小,四蹄厚重,爬坡上山,如履平地,“此马名为果下马,来自新罗,最是温顺耐劳,可供娘子使唤”

权立温声介绍,一如平常,但他的脸色骗不了人,脸颊黑瘦了一大圈,他行走商场,应酬多多,本来有几分福相,如今,尖下巴却是都出来了。

“这等时候,你还惦记着给我送玩物,我倒是该好生谢谢你”芮莱声音中情绪复杂。

“娘子无须谢小的,都是大郎吩咐的事情,小的该当尽心尽力”权立平和以对,听着声音,并无波动。

芮莱却是糊涂了,懒得打机锋,脱口问道,“大郎入狱,是因何故?审判定刑,可有说法?家中百业,有无差池?”

权立默然,他奉命照料芮莱,给她单支起一摊子商事,却并不涉及其他,他不晓得详情,只知道此女来历曲折,全赖大郎心地仁善活命,但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恩将仇报之人。

芮莱轻轻一笑,“你是个忠心的,我却也不是坏人,这样吧,大郎身边的贴身护卫,唤作绝地的,你去请他来,我有话说”

权立踟蹰片刻,“娘子吩咐,小的本该照办,只是要晚些时日,绝地不慎冲撞贵人,遭了杖责,卧榻休养”

“冲撞了谁?”芮莱敏感地觉得不对,立刻追问。

权立迟疑了下,答道,“纳言府上三郎君,武延秀”

“哼”芮莱冷哼一声,径直发号施令,“除了绝地,大郎身边,谁人管事,速速与我叫来”

同在嵩山,寄居嵩山书院的权毅收到书信,也得了权策入狱的消息。

他的神情很复杂,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摇着头,嘴皮子抖了抖,喃喃自语,“这世道,到底是,容不得人……”

脸上掠过一丝亢奋,疾步走到案前,运笔如飞,写了封信,安排权福送到山上一个樵夫家里。

当天晚上,樵夫的尸首便在山脚下被发现,虽未曾殃及家人,然而他丢下的老父老母,病妻幼女,苦哈哈地守着间茅草房,无依无靠,却是不晓得前路在何方。

权毅听闻消息,亲自前往吊唁,恻隐之心大动,慷慨赠予他们一家钱帛百贯,吩咐嵩阳县令好生调查,莫要让凶手逍遥法外,唏嘘良久才离去,当夜,权毅疯了一般,足足折腾了新欢大半个晚上,以至于翌日清早不能起身,请来医生诊治,说是体虚外感风邪,交代须蛰居静摄,不可出门见风。

丽景门,权策的监牢在地下三层,最是难捱的地方,脚下有黄黄的泥汤水,四周墙壁湿气深重,长满了绿色的苔藓,触碰上去,滑腻腻的,毛骨悚然,头顶暗无天日,见不到任何光线,整个地下三层,唯一有些亮堂的地方,是行刑室,里头火焰四时不灭,热浪袭人。

丽景门能得到例竟门的称号,不是泛泛得来,任是谁家人,进了此门,无论心有冤屈或是罪有应得,哪怕是午后就要无罪开释,午时也仍要在刑具上走一走,他们行刑不是为了逼供,竟只是为了行刑而行刑。

权策是丽景门第一个例外。

东都千牛卫将他从朝会上拘捕,移交后,丽景门官差按照传统,将他炮制了两个多时辰,全身肉皮,顷刻间摧残殆尽,散朝后,侯思止不敢回丽景门,去了权策的签押房,待上官婉儿传来武后口谕,言权策意志坚定,非刑讯可得,令专攻其心,毋得操切。

侯思止闻令即行,风驰电掣,将权策从刑架上救下。

攻心的差事,侯思止老实不客气的揽在了身上,大鱼大肉,锦衣玉食伺候,腐蚀其意志,监禁在地下三层,恐吓其精神,每日与其聊些攸关利害,击溃其心防,听起来,很是有道理,丽景门的铁血官差们咂摸着嘴巴认了自家主事的账。

“我今日听得个消息,长安的高安公主上了奏疏,请求移居东都,天后准了”

“豫王在渑池住所处闭门谢客,除生活所需,阖府上下不出府门,形同自我圈禁,还有,豫王府上很久没有听到婴啼,最近一个有身孕的姬妾,昨夜不慎坠楼而亡”

权策端坐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他一直自视甚高,以为是自己护着萧淑妃一支好几家人,到头来,变成他连累亲人了。

更难堪的是,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算计了自己。

权策双手捂住脸,用力搓了两把,似喃喃自语,又似在问话,“李若初呢?他怎么样了?”

“他活着,还不如死了”侯思止拿起茶壶为他倒了杯茶,“天后仁慈,将他免官发落,但赵郡李氏,却以他玷辱门楣,将他逐出门墙”顿了顿,用了个春秋笔法,“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闻听此言,权策眼底精光一闪而过。

“死了的人,是范赐履”侯思止接着说,叹息道,“你在狱中短短旬日,世上已然流转千年”

权策木然,无动于衷。

侯思止陪他坐了会儿,起身离去,大门布满铁锈,轻轻一拉,手上就是一层焦黄,他躁动起来,抡起长条凳,将看守的狱卒劈头盖脸一顿暴打。

“你,莫要多心,听说,天后开恩,是太平殿下求来的,保不准会有转机”

侯思止哑着嗓子,等他抬头,看他一眼,却未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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