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泉坊,赵普的宅邸。
茶商赵普,五十开外年纪,躯骨魁伟,精神矍铄,颔下一络整齐的黑须,神情顾盼之间有一种从容优雅的气度。若是寻常,这定然是一个风采翩翩的人,但是此刻他左面之上红肿了一大片,连带左眼通红还不停流泪,他不停的用一块手帕擦拭着眼中流下的泪水,抬手之间狄公看到他的右手也有红肿。赵普向狄公施了一礼,神态泰然,言词温恭,不亢不卑,脸上的伤倒也没有遮掩他的风仪。
“狄大人恕罪,赵某如此仪容见您真是惭愧。昨日院中亭子饮茶赏雪之时,院外飞来一块石子,正好打破面前茶壶,其中热水溅了草民一身,结果就成了如此模样。”赵普一边将狄公往宅内引一边解释说。
“这也真是可恶,赵老板可抓住那丢石之人?”狄公扫了一眼那亭中茶桌和院墙,开口问道。
“没有,想来定然是那些无知顽童弹弓飞石所致。”
赵普随即将狄公让入正厅叙坐,整个厅堂青石铺地,朱木为栋,碧瓦飞甍,而内里布置的也是富丽堂皇,放置了各国的珍奇异物,天竺的神像、吐蕃的银器、波斯的地毯……整个厅堂内充满了浓郁的异国气息。
此时小童敬上香茶,狄公呷了一口,觉得只觉香气馥郁,十分可口。
“嗯,好香的茶,不知是茶炉烹煮还是茶瓶泡制的。”
“是茶瓶炮制的,赵某不喜在茶中加上其它配料饮用(唐朝人喜欢在茶中加姜、桂、椒或是其它东西同煮),觉得那样就破坏了茶本身独有的香气,所以喜欢用茶瓶泡制饮用。”
“不错,这样茶原有的香气确实是保留了。”狄公闻了闻手中之茶的香气,满意的点了点头。
“草民不知狄大人有何事光临寒舍,莫非是因为那珍珠的案子?其实那样的一颗珠子对在下也不算什么,只是觉得这世间哪里有物件凭空消失、任奸猾小人在眼前作祟的道理?所以就闹大了些,不想连大理寺也惊动了,草民真是惭愧。”
狄公微微一笑,将手伸出,“赵老板且来看看,这可否是你的珍珠?”
赵普颇为惊异,“这正是小人的珍珠!南海珍珠,珠如明月,它的名字就叫明月珠!狄大人是从哪里找到的?”
狄公笑而不答,“请问赵老板可认识一个名叫璇玑的女子?”
“似有耳熟,但是却是想不起来。”
“赵老板贵人多忘事,有人前日还看见她登了赵老板的门。”
“啊!”赵普一顿,随即一副恍然的模样,“原来是那乐苑花娘,端的一个疯婆娘,无故上门向我理论什么师父之死的事情,草民随即叫人将她赶出府了。”
“可据说她在府内坐了半个时辰有余呢!”
“来的都是客,赵某虽是生意人,但是也读书识礼,而那璇玑也不是上门就搅闹,所以最开始赵某也是以礼待客,奉茶叙话,只是到了半截那女人闹将起来。”
“不知赵老板是在哪里与她奉茶叙话,可是那院中赏雪的亭子?”
“不错,正是!”赵普一愣。
“呵呵,那里不似奉茶谈心之所,倒是个烹茶赏雪的好地方,看来你二人开始可是一团和气呢!”狄公看着手中的茶盏悠悠说道,“烹茶之道需要一番耐心与功夫,要先将饼茶放在火上烤炙,然后用银制的茶碾将茶饼碾碎成粉末,再用筛子筛成细末,放到开水中去煮。当水一沸时,加入一些盐到水中调味。当锅边水泡如涌泉连珠时,也就是二沸时,赵老板用瓢舀出了两瓢开水,其中一瓢加入了自己的茶瓶中泡制自己喝的茶,而后在茶壶中放入了茶末和配料,而三沸后,你将那瓢水倒回茶壶压滚,细火将茶煮好后,你二人开始对坐饮茶。赵老板,本官说的可对?”
赵普正被狄公这一顿看似与题无关的烹茶之道闹的云中雾里,正在心中暗暗揣摩狄公的意思,没料到狄公突然发问,急忙应答,“正是,大人说的对。”
“这些个过程很有趣,如果想要往其中投毒的话,在哪一个环节下手好呢?”狄公以手点额,“如果是茶饼有问题,赵老板为自己泡的和为璇玑烹的茶汤都是用的同样的茶末,不太可能;如果说是盐和水有问题,两种茶都是用同样的淡盐水,也不太可能。思来想去有问题的只可能是配料了!让本官想想,那配料有椒、贝母、姜,这是经营药材的你为一直身患风寒的璇玑精心配置的吧,可是为什么要加雷公藤呢?那可是有剧毒的东西啊!莫非你选择这些配料的真正原因是用它们的气味掩盖雷公藤的气味?”
“狄大人在说什么恕赵某不明白。”赵普拉下脸来,“赵某多谢狄大人为草民找回珍珠,但是欲加之罪,赵某是断断不能认的!赵某事务繁忙,若狄大人无事赐教,草民想先行告退。”
“以主逐客,可非待客之道,况且我这个客就是来寻你这个主人的不是的。”狄公凛住神情,冷冷开言,“赵普,你可知道,有人在本官那里将你告下了,说你杀人害命!”
“何人诬告草民?”
“哼哼,你不知道吗?就是璇玑啊!”
“璇玑?怎么可能,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两边衙役迅速靠拢了赵普。
“赵老板对于一个刚刚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人到也是关心!”狄公语带讥讽,“当日你二人一言不合,璇玑就将手中的茶就向你泼去。当茶水来时,你用右手去挡,遮住了右面而左面却被茶水泼中,而并非如赵老板所说是被飞来的石子击中茶壶所致。
“你的院墙靠街巷的一面是左,石子从左侧袭来打碎茶壶,茶水大部分应向右侧喷溅。而茶桌的高度即使坐下也不过及腰而已,照理说这个高度茶水很难溅到脸上。就算你是正对着院墙而坐,那么茶水可能会溅的你满脸和衣服上都是,而不是只有一面脸庞遭殃。如今看你的手与面上,红肿发炎,恐怕也不仅仅是烫伤,那雷公藤毒性极强,它的汁液沾到皮肤上会使皮肤发炎红肿,赵老板若是不对症医治恐怕也是很难快速痊愈。
“赵老板可知这珠子是从哪里找到的吗?是璇玑手中!怕是璇玑死时心有所感,所以就将你的珍珠紧紧握在手中,想要提示珠子的主人就是杀她的凶手!”
“这明月珠怎会到了璇玑的手中?莫非是那胡姬给的她?那贱人当日是如何盗得我这明月珠?”赵普大惊。
“昔年太宗皇帝曾问左右侍臣说:“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这样的事吗?”侍臣答:“有之。”太宗皇帝于是感慨说:人皆笑商胡“爱珠而不爱身”的行为,但是孰不知,官吏受贿亡身与帝王奢侈亡国,也是性质相同的愚蠢行为。太宗陛下君臣的问对表明,胡人喜欢以身藏珠的传说并不仅仅只是民间流传的传说而已,而是却有其事。
“想那火起的一瞬间,众人忙乱,珠子脱手在地面上滚动,那么当时在场的人谁能注意到珠子的去向?当然是最接近地面的人。
“胡姬从木球上摔下时,同碎瓷片一同到了胡姬身下的还有那颗珠子,碎瓷片割开了胡姬的大腿,而胡姬竟然就此将珠子藏到了伤口之中。当时她鲜血横流,伤处在腿上,男人自然是不能靠前为她包扎,而赵老板夫妇自恃身份,也不可能为她包扎,那么为她包扎伤腿的也只有丫头使女,当时厅中正在为失珠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涣散,而女子见了鲜血也多是手软的恐怕包扎也是草草了事,就算是发现胡姬的腿上伤处有凸起也能被理解为受伤肿胀,所以很容易的就被胡姬蒙混过关。
“但是问题随后就出现了,你留住了他们,官府又来调查,做了贼的人总是心虚的,胡姬一直不敢取出珠子,害怕被别人发现搜查出来。从前有关胡人贱身贵珠故事中,胡人大多能在身体中完好的收藏珠子,可是那也只是传说,是不能轻易的尝试的。就像河蚌吞进了沙粒,要经受多大的苦痛才能化沙成珠;就如同风吹异物入眼,眼睛会泪水流淌一般,我们的身体真的能对于进入身体的外物不排斥吗?
“于是胡姬的腿伤日益加剧,发炎脓肿,这血肉藏珠的行为最终要了她的性命。这是不是也验证了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后胡姬将这珠子交给了临终之时来看她的璇玑。至于她为什么会将珠子给璇玑,还有你为什么要杀璇玑,那就要从赵老板你的另一个身份和你们几人的关系入手了。”
狄公拍了拍手,衙役从外面推搡进来几个人:有那牙人、户曹、还有几个形形色色的女子。见到他们,赵普脸色大变,此刻狄公走到他身边,低低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只见赵普面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恐的神色,怔怔的望着狄公,半晌才吐一言。
“今日栽在狄大人手中,赵某心服口服。只是大人是如何知晓这一切,就如亲眼得见一般?刚刚大人说是那璇玑将我告下,莫非这璇玑真的如市井传言一般会离魂,冥冥中在大人面前述冤?”
“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网恢恢,何须离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