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只要回想起死亡的那一刹那，天猫就会想到一张暗黑色专辑里收录的前卫音乐，将人的声音、卡带倒转的声音以及各种音效毫无关联地拼接在一起，构成奇异的音乐图像！
说到天猫临死前的记忆，就是类似那样的东西！
我死了吗？——
这一刻，脑海里闪过的念头竟是再无聊不过的事：前天断掉的表带得买个新的来换！
然后，就像音乐一样，他人生的几个画面毫无关联地一一出现又消失！
那些画面明明就是人类的模糊记忆，却鲜明、清晰地宛如就在眼前！
——跟爸妈一起去的动物园里，骆驼的笼子外挂着“请勿喂食”的牌子。小学的开学典礼上，站在麦克风前的校长鼻头上的汗珠。祖母日渐苍白消瘦的脸、点滴的管子。篮球比赛时，最喜欢穿的那双球鞋沾到兔子形状的污渍。母亲染上鲜血的手套。第一次跟女孩子上床，对方穿的可笑胸罩。考机车驾照时！怎样都回答不出来的某个问题——
听说人在死亡的瞬间，会看见自己一生所做的事！
而天猫对死的记忆也是从这辈子的许多片段开始！
然后，最后浮现的是临死前的景象！
——他看见冰冷的光，狭小房间里，日光灯刺眼的白光，以及反射出这光的瓷砖地板！
那光越来越亮，瓷砖的接缝不见了，到最后整个视野净被光芒所淹没！
不断扩大的光进一步吞噬天猫的身体！
他被放逐到什么影像都没有的暗黑色世界里！
就在此时，天猫头一次感到害怕！
被光包覆的身体开始往某个地方滑动！
天猫觉得自己好像通过极为狭窄的隧道，不断地往下坠！
被带往未知世界的不安让天猫拼命挣扎，虽然他自已什么都听不到，但或许他曾大喊救命也说不定！
之后，就轻松多了！
虽然身体还是被光所包围，但这光已不像刚才的那么强烈，反而温暖，柔和了许多！
桃源外婆房间的窗户是纸糊的，仿佛透过此一特殊的接口，这光给人的感觉是纤细、自然的，让人心情平静！
完全放松的天猫在那茫茫无边际的世界里，打起了盹，进入假寐状态！
然而，这份祥和并没有持续多久！
强迫天猫把眼睛睁开的依旧是光！
这次的光跟之前温暖包围着他的光完全不同！
是人工的光，是刺激到好像肌肤会被灼伤的光，是在侦讯室里对着犯人照的胁迫之光！
恢复意识的天猫再度从微明、宛如地窖的世界，滑落到狭窄的坑道！
天猫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一步步地往折磨他的光源靠近，不禁又颤抖了起来！
他知道那里有些什么——光的尽头，充满痛苦和量力的世界正等待着他！
——为什么我非得去那种地方呢？——
天猫反抗，因为一旦到达光的尽头，就意味着死亡！
——死亡？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痛苦的光包覆住全身，天猫再也受不了了，发出惊恐又愤怒的叫声！
——光是从天花板的照明发出来的，人工的冷光！
他慢慢地翻身，映入眼帘的是盖子打开的马桶！
马桶下面是一整片铺着白瓷砖的地板，自己的右手附近则布满了恶心、刺鼻的呕吐物！
天猫曲起垂-软无力的右手，依照醒来时的习惯，看了看手表！
下午五点——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呢？
慢慢地恢复记忆了！
他似乎是在浴室里失去了意识、昏倒！
然后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
天猫继续无力地躺着，试图把回到房间后的行动重新回想一遍！
咖啡会结束，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像是十一点左右！
然后，他放了一张很喜欢的黑胶唱片，抽起从钱都买来的大麻烟！
今天不用去城堡帮忙，可以好好地放松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天猫突然想起祖父送给他的奶酪，于是他撕开罐口的水晶纸，塞了两颗到自己嘴里！
之后过了不久，他开始感到不舒服！
起初他以为是便宜大麻惹的祸，但不适感变成了胃痛，他连忙冲进浴室！
接着胃绞痛、呕吐、拉肚子轮番向他袭来！
即使已经吐到没有东西可吐，胃还是胀胀的，很不舒服！
喉咙好干，食道痛得好像快烧起来，连声音都出不来了！
天猫开始感到害怕！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自己会死掉”的不祥预感闪过脑海！
到后来，连手脚部变得冰冷，开始痉挛了起来！
天猫挣扎地离开马桶旁边，往门边走去，打算向外求助！
就在这时，他踩到自己的呕吐物，滑了一跤，后脑勺撞到地板，就此失去了意识！
不管怎么样，先把羊仔裤穿上、把拉链拉好，这是醒过来的天猫最先想到的事！
这是极为正常的反应！
身体的不适感除去了，人才有办法顾虑到羞耻心——在他扶着马桶站起来的时候，他领悟到了这样的道理！
刚才的痛苦完全消失了，但另一方面，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通常这种时候，当事人都会环顾四周，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然而，脚底下依旧是自己吐了一地的秽-物，告诉他这是金一般的事实！
从浴室出来后，天猫就直接往床上倒去！
因为按下回放键而不停转动的唱片正在播着《永生》，那石破天惊的音乐不知已经播了几遍！
床边的小咖啡几上摆着奶酪罐和烟血红缸，里面有烧剩的大麻烟！
天猫伸手把音响关掉，然后试图翻身！
突然间，天猫发现自己的心脏没有在跳了！
像这样侧身斜躺的时候，贴着枕头的那只耳朵总会听到脉搏的声音！
他还曾经因为心脏可以自行运作而觉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多的是需借助外力才能动起来的东西，但人类的心脏却违反自然的自己会动——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耳朵却感觉不到任何脉动，他吓得从床上坐起来，试着帮自己把脉，又试着把手贴在胸前，可是无论他怎么试，就是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
然后，他又发现自己没在呼吸——虽然平常根本不会意识到这种事！
肺部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试着让它鼓起又凹下去，然而就像在操作风箱似的，他一点都没有呼吸的感觉！
接着，他试图用手捣住口鼻，无论过了多久，却一点都不觉得难受——
天猫连忙爬下床，对着墙上的镜子端详！
镜中人一脸蠢样、面无血色地望着自己！
他试图动动眉毛、张开嘴巴——没问题，可以随心所欲地活动，然而就是哪里怪怪的！
他看的见、摸得出、听得到，但这些感觉怎么好像不是自己的，就好像存在着另一个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思想的某种力量，而它跟自己的身体是分开的——
没错，那感觉就好像在看自己演出的电影，又好像是在荒谬的鲜明梦境里——
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天猫试图说道服自己这是一场梦！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完全没有类似梦中情节的事情发生在天猫的身上！
没有蓝色巨龙从窗户探头进来，自己坐在上面发呆的床也没有变成幽浮在空中飞翔！
时钟的长针走完一圈，天猫得到一个结论：没有这么无聊的梦！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对了，天猫，你喜欢吃河豚吗？”
驼鼠博士投来充满好奇心的目光，把天猫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问道！
两人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圣那坦奈医院的某个房间！
已经快要天亮了！
在这家医院里，天猫接受了驼鼠博士的诊察！
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验尸”才对！
离开自己的房间后，天猫马上去找驼鼠博士，接受了简单的诊察，并得到临床死亡的宣告！
驼鼠博士劝他去州级的医疗中心接受精密的检查，不过天猫拒绝了！
因为他害怕自己是死人的事实会被认定！
这种心态虽然奇怪却很正常！
不肯承认自己得了重病，还试图隐瞒它的人所在多有！
“死亡”在活人的认知里是一件丢脸、恐怖的事——天猫是这么觉得的！
于是驼鼠博士提出折中的方案！
为了不让天猫的死曝光，他可以在学生当院长的医院里，亲自帮他做极机密的检查！
这下天猫只好答应了！
现在大部分的检查都已做完，博士却突然丢出这么一个唐突的问题！
“河豚？”驼鼠博士的怪问题让天猫一头雾水！“我在桃源的时候曾经吃过几次，但最近就都没吃了！”
天猫看着驼鼠博士，等他进一步解释！
驼鼠博士兴奋地睁大眼睛，说道：
“你不是问我：‘我是不是变成吸血鬼了？’”
天猫瞪大眼睛！
“河豚？在这吸血鬼魔域的乡下？不会吧——”
“不，你先听我说！
在一定剂量的河豚毒素的作用下，会出现瞳孔对光没有反应、呼吸困难、体温下降等症状，即使是经验老道的医生都会误判成临床死亡！
不过呢，那只是进入假死的状态罢了，并非真正的死亡！
从坟墓里醒过来的海地吸血鬼或是恢复呼吸的桃源河豚中毒者，复活后生命迹象也确实回来了！
可是——”
“——可是，我的情况却是真正的死亡？”
“嗯，好像是这样！”
驼鼠博士满不在乎地回答道，甚至给人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你的呼吸停止了，透过听诊器都听不到心脏搏动的声音，瞳孔对光也没有了反应——这代表着脑干的神经细胞已经死亡！
为求保险，照出来的脑波也都是平的，连大脑都停止运作了，而且这这些状态还持续了五个小时以上！
这可是完美的临床死亡，医学之父也好，圣人也罢，都必须颁给你绑着金色缎带的死亡证明了！”
驼鼠博士说道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还不忘穿插冷笑话，眼神也像偏执狂似的闪烁不定！
只要把藏在大衣底下的扩音器拿出来用，他就跟电影里习惯装疯卖傻的小丑没有两样了，天猫心想！
自己的朋友死了，老博士还讲得这么高兴，只差没有唱歌、吹口哨了！
“我——真的死了——”天猫茫然地喃喃自语！
“嗯！最近吸血鬼魔域境内出现多起死者复活的案例，我也有跟钱都综合医疗中心的天目博士交换过情报！
只是，没想到自己认识的人也遇到了这种事！”
算他有良心，没有吹口哨！
“不过你也别沮丧，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人类的生与死本来就很难界定——”
驼鼠博士开始试图安慰天猫——用死亡学家的另类角度！
“就算没有伏都教的吸血鬼当例子，人类生与死的判定也远比我们想象的困难！
我举几个例子给你听听！
比方说，在寂静岭有一栋作为尸体暂置所的壮观哥特式建筑，在尸体安置室和中央处理室的中间设有紧急呼叫铃！
那里的警卫经常会被铃声唤醒，所以说啊，那东西可是一点都没有白装！
还有，教堂的葬礼进行到一半，棺材里突然传出另一个声音，跟着大家唱赞美歌！
验尸解剖的时候，死者突然坐起来，掐住医生的喉咙——
诸如此类的事，古今中外太多了——”
“可是那些人大都是假死的，跟我的情形又不一样！”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反正你已经死了，就心平气和地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话说回来了，天猫，你知道生命的定义吗？”
因为不知道，所以天猫摇了摇头！
“是吗？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因为不管多么伟大的学者，都没有办法把‘活着’这件事说清楚、讲明白呀！”
说完这番话后，驼鼠博士翻开桌上一本极厚的书！
“《神医圣典》里面有写到：生命的定义是‘生命迹象的总和’！
所谓的生命迹象，指的是刚才我们所说的呼吸、反射这些东西！
当今对人类生死的判定，都是以生命迹象的有无作为依据！”
“你的意思是，生命是有还是无，没办法透过医学来认知吗？”
“终究是
不可能的吧！
只要你问‘死’的定义，大部分的生物学者都会回答你，死就是‘没了生命’！
接着你再问‘生’的定义，有几个生物学者就会有几种答案！
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
他们根本就没有弄清问题的本质，这是事实！
不仅如此，在他们对生的定义里，大部分都少了最关键的那个字——”
“那个字——是什么？”天猫渐渐对驼鼠博士的话产生了兴趣！
“就是‘死’啊！
他们无视于生命是始于没有生命的物质这个事实，从来不会用‘死’这个字去解释生！
在自然界里，死是一种平衡状态，当维持生命活动所需的外援消失了，所有的生命就会达到此一自然的状态！
所以理论上来讲，生的定义应该是‘欠缺了死亡’吧？”
“什么理论？你这根本是诡辩！”对驼鼠博士宛如绕口令的谈话，天猫已经有点不耐烦！
“哈哈，你别生气嘛，就算诡辩也有几分道理，不可等闲视之！吸血鬼哲学家哈尔，因提出一系列关于“运动之不可分性”的哲学悖论，而闻名于世！
还有灵空大师都是靠这招才得以挑战真理的！
总之，我想说的是，由于现代科学无法解开生命的奥秘，所以生死的判定也跟着模糊了起来！
生与死之间隔着好几个阶段，很难划分出清楚的界线！
医生应社会的要求，硬是把几个生命迹象的消失当作是临床死亡的条件，不过，那再怎么说都是临床上的定义！
就算心脏和脑波停止了，构成身体的各个细胞还是有可能活下去！
死亡这件事，就是这么的暧昧和难以捉摸！
活人大可依照自己的喜好去诠释！
或许就像某位知名科学家所说道的，那是攸关‘心’的问题！
生物学上怎么定义都无所谓，只有我心里的你死了，你才算真正死了！”
“可是如果身体完全腐坏的话，应该算是真正的死亡了吧？”天猫说出不愿说出的事实！
“那是当然啰！与临床死相对的是绝对死，生理的彻底崩坏——都已经烂透了、化成血红了还能算活着吗？
这种话我可说不出口！不过，这才是自然完美的平衡状态！”
驼鼠博士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话说回来，还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们的生命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
想到诞生前跟死亡后的无生命状态是那么的漫长，几乎可说是永劫不复，这短短数十年的生命反倒显得极突兀又不自然了——”
“说到诞生——”天猫一边回想，一边说道：“我觉得死亡那一瞬间的记忆，跟出生时的好像——”
“嗯，的确有人说道第一次死亡的经验跟出生时很像！
你所描述的连接阴阳两界的通路、像隧道的那个东西就是产道，死亡的地窖则是个很像子宫的地方！
复活后的你所发出的尖叫声就好比婴儿的哭声！
刚出生的婴儿之所以啼哭，是为了学习用肺呼吸，这是一种说法。不过也有心理学者认为，那是对被丢到充满痛苦和压力的人世所发出的怒吼和哀号！
我觉得不妨把它视为一种惜别曲，为了离开无生命的安乐世界而唱！”
“死亡的瞬间，生前的许多画面都跑了出来，从重要的事到芝麻蒜皮的小事都有！”
“你说的是被称为‘记忆屏障’的现象吧？
研究指出，当生命受到紧急威胁的时候——比方说登山途中意外坠崖，那种事情就会发生！”
“‘那种事情’是指什么？”
“如果叫精神医师解释，他会说道那是因为恐惧死亡即将到来而产生的情绪性防御！
被夺走未来的濒死者，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会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不管怎么样，面临死亡的威胁，人都会紧张、害怕！
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血压会升高、肝糖会加速水解，导致大脑工作过量，这时就算产生再奇怪的幻觉都不足为奇——”
天猫发现话题好像越扯越远了，连忙把它拉回来！
“结果，我到底会变成怎样？”
驼鼠博士眨了眨眼睛，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嗯——也对哦，我们在讨论的是你的生死——
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好像只能叫做吸血鬼了！
自有生物以来几十亿年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矛盾，连生命奥秘都搞不清楚的现代科学想来是没有能力破解这问题的！
不过——”
“不过？”天猫已经打算死独角兽当活独角兽医了，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不放弃！
“不过我刚才也说道了，天目博士跟我交换了很多情报，我个人倒是有个假设性看法！”
“是怎样的看法？”天猫决定豁出去了！
驼鼠博士好像在回避天猫的问题似的，刻意看了看手表！
“哦？已经这么晚了——就先这样吧！
我今晚好像把几十亿年的工作都做完了，觉得有点累！
明天再说吧！与其急着去了解你可能会变成怎样，倒不如先把你为何会死的原因找出来吧！
呕吐物的分析结果明天应该也出来了！”
“博士，拜托你别让任何人知道——”
“放心吧！我一定守口如瓶！”驼鼠博士爽快地答应了！
接着他双手抱胸、偏着头问道：
“——对了，天猫，你觉得你是中了怎样的毒？”
回到德库拉家的天猫，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辗转难眠地——
不，应该说已经不需要睡眠地思考着！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人生这出戏的主角！
即使人际关系上习惯当配角的人，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也经常是主角！
做主角的人尽管经历千辛万苦，都会认为到最后总会有个好结局，不可能发生戏演到一半就死掉的蠢事！
人类都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活过来的！
天猫也是，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点！
然而，这真是大错特错！
主角很有可能在中途死掉，从舞台上摔下来！
主角已经死掉的戏要怎么演下去呢？
天猫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