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得虚脱不耽误某人早起。
寅又至, 敬之在尹辞身边翻腾几下,把自己扯了起来。谁知这回他的高人徒弟也没赖床,拽花生似的跟着他一串钻出被褥。
房里不见闫清的踪影。自得了慈悲剑和《玉磬剑法》,闫清仿佛脑袋后面拴了串鞭炮, 一偷懒就会炸似的。只有苏肆一个人四仰八叉地睡在垫子, 胸口压了一坨雪团似的白爷。
敬之踢踢脚边的被子, 给手脚露的苏肆盖了盖。而后他拖着睡惺忪的徒弟,轻手轻脚回到前厅。
年人觉少, 卫婆婆已然在厅内忙碌。窗外天色未明, 被雪光一映, 泛着漂亮的黛蓝色。陈不知是睡了是没睡,原样黏在桌子前, 在研究他的登仙道。
“红睛的小伙子出去练剑了。”
卫婆婆呵呵地打了盆热水。锅子里煮的是一道汤,气味都一致, 也不知今的放不放盐。
敬之余光扫过陈千帆, 这好歹是见尘寺出身,被慈悲剑暴打过, 绝对不会看走。谁想陈见阎家后人扛剑出门,人稳如泰山,神定气闲,不留半点异色。
这心境也过于平和了。
陈似乎察觉了敬之的窥视,皮抬都懒得抬:“今我带那丫去刨材料,你们也出把力, 叫那个死人脸小子跟我一道。你么,好好想想要扔记忆是赌命,”
敬之当机立断:“我也去。”
陈终于翻起贵,瞧了敬之一:“你去干嘛, 闲得皮痒?夫要你们一人就够,多了烦。”
“先生病瞧得利落,快刀斩乱麻。诊疗也不似江湖中人,不收奇奇怪怪的报酬。晚辈其实也身患奇病,想请先生瞧瞧。”
“你小子有思,一个屁能憋着隔天放。也行,夫确实讨厌一口气要求太多的,滚过来吧。”
半柱香后。
“治不了治不了,要么等奇遇,要么等死。”陈千帆爽快道。
敬之、尹辞:“……”
陈千帆把一瞪:“怎么,这可是天生恶疾。我长这么大,求的也是成仙,死磕别人娘胎里的毛病做什么?不过你这毛病太怪,中原恐怕也没人能瞧。”
敬之本就没抱多大期待,不显失落:“前辈慧。此病确实不寻常,晚辈正寻觅视肉救急。”
敬之不吵不闹,陈千帆的脾气也好了那么一丝:“唔,也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夫对那视肉有几分兴趣,可惜胳膊腿,抢不过年轻人。”
说到这里,他又露出些可惜的神色:“剩大半年寿数么……可惜,精气如此充盈,明明是块施法的好材料。”
“前辈过奖,实不相瞒,晚辈想随前辈一外出,也是存了学习的——”
陈背着手回到桌边,又开始摆弄妖尸:“我没夸你,只是说你这副身子精气充足,适合用来做法器法阵。”
敬之:“……”
原来“材料”是字面思。
敢情这不是遗憾天命短,是恨自己不会死在这里,让他拉去剥皮净骨搞研究。
敬之嗖嗖退后两步,半躲在徒弟身后,语气里的礼貌摇摇欲坠:“……晚辈是想要去。”
陈下下看了他一遍,半长不短的胡子抖了抖,语气又和蔼了些:“行。”
敬之怀疑这份和蔼不是对他的,而是对他这一身皮囊的。估摸着陈觉得良材到不了手,放在旁边看看也能过瘾。好在有见尘寺做担保,陈千帆总不会是杀人越尸之徒,敬之是壮着胆子了。
这回的早餐汤中有盐,味道外的不错。
餐后,卫婆婆照常绣她的花,嘴里哼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烂俗小调:“暖风有情桃枝俏,春江水静,谁家春闹……”
她的官不准,这首曲子的调却极准。哪怕以人的声音唱来,小曲依旧绵软好听,带着些缱绻的长音,给这北地添了些江南水汽。
陈千帆牛嚼牡丹,权当没听见。他拿了卫婆婆准备的吃食,又把自己挂成一个包袱架,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连道别都没一声。
积雪没过小腿,陈千帆在最前带路,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
尹辞沉默了一路,忍住拿瞧敬之的冲动,是琢磨不出如何温和地插手此事。可怜他几百年来没给人当过爹,回领教这种手足无措的扎手之感。
虽说当初他捡到孙怀瑾的候,孙怀瑾也不过十一二岁。尹辞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敬之没有的“指望”他。
孙怀瑾确实凡人一个,处处须得他指点。可是小哑巴没认他当爹,敬之也并非需要他照顾——此人七窍玲珑,长袖善舞。就算总爱给自己搞些皮肉之苦,心里也有数,不会伤及性命。
自生出尘世心魔,敬之对人情的理解更是一日千里。而尹辞自打生下来,就没轻声细气地待过人。哪怕先前心疼这人受伤,他的做法也充满位者的强势。
敬之然接受,想来不是优柔寡断耳根软,只是不愿与他冲突罢了。
也不知到底是谁照顾谁,尹辞越想越无力。
小事便罢,若自己强逼敬之下这种大决定,他们那点来之不易的情谊怕是到此为止了。手中乱麻变得温热鲜活,尹魔的快刀斩不下去,很是疼。
埋苦思的不止尹辞一个。施仲雨也心系师门,三魂七魄跑了一半,膝盖直发僵。敬之走在队伍最末,心里苦不堪言。
明明自己是那个面临生死抉择的人,结果却在此身赶尸匠,赶着俩年轻漂亮的尸体往前走。加闷不做声的陈,他怎么看都是一行人里最有活气的那个。
只是敬之的活气没留存太久——旭日初升,天朗气清,雪景似人间仙境。可惜陈千帆偏偏跳最阴暗的路走,一行人越走越荒凉,寒风愈来愈阴冷。四处景象逐渐鬼气森森,凉直往人骨缝深处渗。
陈在一处冰川前停住脚步。
冰川前白雪皑皑,雪中嵌着一死鹿。鹿看着了年纪,像是冻毙于此。的尸身侧卧在雪壳之中,没有太多破碎,周遭也不见血迹。
鹿角长满怪模怪样的肉球,许是只妖不算明显的鹿妖。
陈千帆模模糊糊哼唧两声,先掏出记录簿,打了个叉:“今天就用这个当路引。”
听说是寻材料,敬之本以为他们要去捉妖,或是挖点什么天材地宝。如今面对一死鹿,他人有点懵:“路引?”
陈千帆露出个浅淡的坏:“符咒难做,这难处我以经验解。材料难寻,年轻人当然也得出力——别瞎咋呼,闭嘴看着就是。大妖尸没那么好找,浪费了这一个,你们待会可得好好干活。”
其余三人实地站在原地。
陈千帆先取了碗染成黑红的干瘪果实,散在鹿尸之。又煮雪熬了一小锅浓稠药汁,以鹿尸为中心,细细浇出深红的图案。稠血似的东西碰了雪,没有随雪水散开,而是凝成清晰的痕迹。
陈千帆就这样细细描画,脚步轻盈,没踩坏哪怕一道药痕。
法阵成,细微之处让人花缭乱,与卫婆婆身那些有异曲工之妙。
不知是不是错觉,敬之总觉得那鹿尸新鲜了些,不似刚那般冻得梆硬,仿佛刚死不久,冒着热气。
陈千帆摸来摸去,掏出四根暗褐色的粗香,朝鹿妖的睛一戳。点了火后,香燃起蓝莹莹的火,黑烟不随风摇,直挺挺地冒天空,看得人汗毛倒竖。
敬之吸了口冷风,牙根直酸。无论怎么瞧,这玩比起仙术,都更像是邪术。
“成了。”
陈千帆旋身一跃,出了法阵。他抖抖包袱,抖出一瓶脏兮兮的药丸,接着倒了四个在手里。也不管满手的腌臜香灰。
那几个药丸冒着刺鼻的酸臭味,泛着可疑的油光。
陈自己倒不在乎,先捻了一个吃了,咯嘣咯嘣嚼了嚼。
敬之憋住一声哀鸣,艰难地拿起一粒。他原本存了些侥幸,觉得这东西没准只是闻着恶心,吃起来没那么夸张。谁知道那东西一进嘴巴,仿佛在他舌裹了层烂泥,又苦又腻。
他往嘴里塞了两把雪,把那股怪味压下去。连施仲雨都扭了脸,只有尹辞心不在焉。
“方那是止息丹。按理说该长间屏息,但你们这群小孩肯定憋不得……用这个能轻微呼吸,切记不可大声喧哗、急促喘气。”
敬之小声道:“前辈能长间屏息?”
“自然。”
“那这药……”
“放了三五年吧,不打紧。”
敬之欲哭无泪。
终于,那插在鹿里的香突然一亮。香黑烟骤然改了方向,齐齐指向不远处的冰川,仿佛四根绷紧的黑绳。
“蜜岚女王的术法秘典,来了来了。”陈千帆道,“待会你们听我指挥,不要鲁莽出手——尤其是狐狸的小子,你内力太强,要是粗暴地损了秘典,相当于与整个宓山宗为敌。”
尹辞奇道:“秘典?”
他听说过此物。据宓山宗门人称,这秘典记载的是些复杂高深的术法,秘典本身也相当危险,非到必要,宓山宗自己人都不愿碰触。
尹辞自己不会施术,宓山宗的高人又术业有专攻,没几个人愿专研秘典。于是他只得跳过这条线索,只调查宓山宗的现成术法。
谁想今日居然歪打正着,得见此物。
就是这秘典没被存放在机密之地,有点出乎他的料。
众人猜测的工夫,四根香燃尽。
此此刻,不用陈千帆解释,尹辞也晓得“秘典”为什么存放不住,又危险在哪了——
一个不大不小的队伍正浩浩荡荡而来。
队伍的主要组成是些奇形怪状的虫妖鼠妖,夹杂着几百只个大点的妖怪。一队妖物摇晃前行,排得整整齐齐,仿佛间出殡。
们簇拥着一个五六丈高的……怪物。
看身形,那怪物是个女人样貌,不过她的躯体并非整体,而是无数赤.裸人尸拼凑起来的。她的颅则由千百颗颅嵌成,密密麻麻的脸孔叠在一起,犹如噩梦之物。
尸体不烂不胀,没有腐败异味。在那青白的皮肤,不少暗红墨字虫子似的到处乱爬,宛如活物。
维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随队伍一点点朝前挪,“”的无数颅簇拥推挤,中间裂开一道缝。紧接着以拼凑的巨手捏起鹿妖尸体,将其投入部缝隙中。
慢条斯理地咀嚼后,吐出一大滩碎骨。周遭小妖一拥而,将残骸分食殆尽。
“这就是蜜岚女王的秘典。秘典的古尸,是挡灾符不可或缺的材料,古尸的术法,则是女王创的孤本——她投身冰川,以终身学为术、自身尸体为核,炼成了蜜岚最恶毒的法器。”
陈千帆低声道。
“此地矿藏丰富,然而二百年来,蜜岚原住也尽数搬走,只有擅术法的宓山宗站住了脚。小崽子们,宓山宗不聚居,不是没有原因的。”
“二百年前,凡是人畜聚集之处,极易招致法器引领的妖群。法器择精气最强者吞噬,维持运转,妖物食其残渣,两者共生。最初不叫秘典,而是被称为‘女王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