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曲家别院外。
几匹高大箭马打着响鼻,一刻不停地踩着地面,皮肤空气中蒸出腾腾热气。
箭马为各门派精细供养马妖,比寻常马匹大一倍, 耐力惊人。跑来鬃带火, 比疾风还要快上数倍。端是踏雪无痕, 风驰电掣。
太衡箭马尤其高壮,不见一丝杂毛。
可惜不见时掌门梦想中马车软垫小火炉, 更别提旅途点心。
马匹后悬浮着四个棺材似法器。它们呈梭形, 末端牢牢固定马匹身上, 每个刚能躺一人余。
时掌门脸上笑容逐渐消失,脸色开始发青:“施姑娘, 这是?”
施仲雨:“此乃‘护身梭’。我派箭马极快,马车些碍。路上疾风如湍流, 毫无防护话极易窒息。我尚能以门派宝物防身, 只能委屈各位躺一阵了。”
时敬之:“……”
消息,马快。坏消息, 他们要化身马屁股后四个蚕茧。别说北风光,连马尾巴都没看。
见时敬之表情僵硬,施仲雨又补了句:“我派箭马日夜不休,我会亲自驾驭。无需担心,我以内力辅之,到北地只需一日半。”
尹辞看到那四个密不透风护身梭, 缓缓皱眉。护身梭上带了换气机关,他们断然不会闷死,只是……
太衡着实实,或许是考虑到视野限, 匠人连个透光缝隙都没留。
尹辞眼皮跳了跳,一声不吭。
半晌,他转过身:“既然如此,我去煮些甜汤,路上入口。”
望着尹辞背影,时敬之脸上震惊和委屈没了去处,快便褪去了。他望向施仲雨,迅速恢复往日八面玲珑:“一日半?如此甚,谢施姑娘。”
他沉吟片刻,又加了一句:“我见这护身梭沉重,恐怕要拖慢箭马速度。我派行李不,四个护身梭些,三个就够了。”
施仲雨愣了愣:“这……”
护身梭预留了随身行李空间,挤得下两个人。可空间到底狭小,少人愿意这般亲密地与人近身。
“三个就够了。”时敬之笑道,“说来惭愧,我也些病症,须得旁人照顾,没法一人待那么久。”
说完,他还特地吐了一小口血。
闫清、苏肆:“……”
时掌门睁眼说瞎话技能可谓炉火纯青,要不是他们知道实,简直要以为真那么回儿。
可惜两个年轻人脸皮薄,实做不到掌门那般风淡云轻地黏人。再者,为了让马匹拖动,闫清要全程抱着慈悲剑。苏肆要真跟他贴一块儿,怕是一日半走完,苏肆也被慈悲剑揍个命旦夕了。
不行,绝不行。
两人呲溜钻进各自护身梭,生怕时掌门效率优先,再省一个梭重量。
尹辞做完甜汤回来,见四个梭变成了三个,脸上惊讶一闪而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把甜汤分发出去,随即安安静静地进了护身梭。
梭关,微弱破空声自外部传来。启程后,果然与尹辞预想相同,浓稠黑暗自四面八蜂拥而至。
时敬之与他背靠背躺着,脊背随呼吸微微伏。两人发散作一处,缠绵不分,被背部体温浸得温热。
另一个人存如此明显,面前黑暗仿佛淡薄了几分。
时敬之没解释自己减少护身梭缘由。他只是松散着身体,发出均匀放松呼吸声。
说实话,时敬之若没主动减少护身梭,尹辞不会特地吭声。他早已忘了示弱滋味,眼下又精神稳定,咬牙硬撑也不难。
尹辞本以为这将是为期一日半酷刑。谁料时敬之往他身侧一躺,把酷刑轻描淡写地化作旅中休憩。
是了,佛心阵心魔使他失明,他早时又总是确认时敬之是否身边。自己露出过不少细微马脚,被发现“惧黑”也不奇怪。
尹辞微闭着眼,第一百次叹来便宜师父脑袋。
时敬之要再笨一点,他反而更应付。谁料此人简直是贴人心窝天才,他才点醒时敬之一分“人心”,这人便举一反三,飞速领会了如何更巧妙地人。
压迫化为熨帖暖流,力度却依旧不减。
尹辞操纵不了、控制不得。哪怕拿出三百年气势,也压不牢时敬之一腔染满红尘凌人朝气。
尹辞简直怀疑这小生来就是克他——他早练得心硬如铁,就余了一点柔软缝隙,被此人逮住可劲儿钻,搞得他不得不漏出一点人情味儿来。
自己尚如此,别提其他寿命正常凡人。
时敬之原本就擅于看人,眼下更是如鱼得水。他若是想,只要时间足够,他几乎能讨得任何人喜欢。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犹如冰锥,将尹辞满脑温软想法生生劈散。
……就时敬之先前表现来看,他并不懂得人与人之间所谓“真心相处”。若要做到这一点,时敬之身边必定不能期留人。
不说血亲,连仆人、师,都不能存留太久。时敬之就像一块被丢进激流石头,沾不上名为眷恋轻尘。
能做出此等人,必定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防什么,也一开始就知道时敬之是“什么”。既然提防到三岁小儿下禁制,为什么要留时敬之一条性命?如今又为什么放他到处乱跑?
尹辞可不认为那是出于单纯“仁慈”。
时敬之显然自己身一定了解,并且所顾虑。他没带着过往擅自缠上来,而是让尹辞亲自选择“去他身边”。
可惜,便宜师父自以为出了道岔路似题,他能给出答案却只一个。
希望此次破禁制之行,能让他捉牢此人狐狸尾巴。
尹辞翻了个身,靠得近了些。时敬之原本体温就高,他鼻尖贴上黑发,微眯眼,被那股热度烘得是受用。
时敬之察觉到了尹辞小动作,他笑着开口:“原来阿辞如此畏寒。”
尹辞坦荡承认:“不错。”
他得寸进尺,挨得更近了些。黑暗贴住他双眼,过去与现混成一团。尹辞几乎要伸出双臂,搂住身前热源,可碰到属于成年男人腰身,尹辞又收回了手。
初小哑巴小小个头,尹辞随随便便就能抱个严实。小哑巴爱极了趴他胸口睡觉,口水横斜,把尹辞上衣衫糊得发皱。
那孩体温也高。尹辞将他护怀里,像是抱着一颗柔软太阳。那份温度让人舒心,尹辞也就默许了那个小崽糟蹋衣服。
现今时敬之块头比他还要大些。幸亏此人没成虎背熊腰壮汉,单搂个腰,尹辞还是搂得过来。
可惜年小哑巴已经大成人,两人挤这狭窄空间里,这动作些轻浮了。
尹辞收回双臂,另话题:“说到‘畏’,我早之前便想问了,师尊为何那般畏鬼?”
他印象里,无论是小哑巴还是时敬之,胆一直都大。哪怕面神佛,也一股天不怕地不怕,你能奈我何气势。
可便宜师父睥天睨地,为人处八面玲珑,偏偏怕鬼,实让尹辞百不得其解。
时敬之整个人僵了一下。
“也不是怕。”
他相严肃地表示。
“遇到前所未见异常之,怕怕也无伤大雅。为师惜命嘛,总该注意一下这种,咳,细节。”
尹辞笑地盯着时敬之后脑勺。
“而且我总觉得自己该怕。”时敬之嘟哝道,“你这么一说,是些奇怪……按理也不至于……”
他声音里轻松突然消失了,尹辞心中一凛——
时敬之平稳呼吸突然急促来,身体也微微发抖。
“师尊?”
“唔。”时敬之恹恹地回道,“没,我睡、睡一会儿就。”
尹辞毫不留情地掐住他手腕,果然,时敬之心跳杂乱无章,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不似往日发病之相,倒更像是禁制发作。
“怎么回?”
“头痛而已。伤不到性命,我数。”时敬之气无力道,“到了宓山宗,一切都说。阿辞,咱们还是睡吧,存些体力。”
躺着,怎么突然就发作了?
只是时敬之明显不愿说,尹辞只动动身,将人揽进怀里。他掌心盖住时敬之冰凉后颈,另一只手按揉此人头上穴道。
时敬之半痛苦半解脱地呼出一口气,将脸埋进尹辞胸口。
禁制之痛,犹如撕开未伤疤。时敬之只觉得脑仁里千万把锥乱戳,戳得他脑快要停止运转。
觉非丈不愧是一代大师,即劝他去宓山宗。初他要坚持找视肉,不知得吃少苦头。
自贪蝶激活禁制,禁制发作就变得毫无规律可循。一个词语、一点气味,他还没意识到它们与过去关联时,疼痛便接踵而至。
可惜是人都个贱毛病,越知道不能去想,就越止不住去想。
尹辞手指温暖力,穴道也揉得准。时敬之得到了一点喘息空间,鼻端埋入尹辞衣服布料,又仔细嗅了嗅。
尹辞气味些清苦,但不似药味。他闻来像墓土,又像是浸泡了太久血腥,两者混成一股阴森暗香,让人下意识想要远离。
然而时敬之觉得这股味道安心至极,甚至让他双眼些发酸。
头更痛了。
一边是头部剧痛,一边是体内经脉惯常胀痛。两者相叠,终于给他添了点垂死之人模样。时敬之紧闭双眼,努力搜集脑海中纷乱回忆碎片。
他痛苦彻底惊动了尹辞,后者不容分说地按住他:“清心,分神!切莫再回忆了。”
可他想回忆。
虽然痛,但时敬之总觉得指尖已经触摸到了什么。他早就习惯了病痛,他还不想停。
这大概算自伤,不过没伤口,尹辞就算因此发火,也不会气得太厉害。时敬之迷迷糊糊地想道,他继续嗅着尹辞气味,一边脑海中深挖。
是啊,他为什么那么怕鬼呢?
朦朦胧胧之间,那座火红枫林再次出现。时敬之刚想要深究,却被腰上传来触惊得头皮一炸。
尹辞空出一只手,搂紧了他腰。
那点回忆幻影般散去,头痛也轻了几分。时敬之摸到揽住自己手,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他们并非第一次拥抱,但每一次拥抱都理由。
保护、抑或是做戏,要不就是态危急,求一点肌肤相贴抚慰。
可是现呢?
现他们谁都不需要身体上保护、也不需要做戏,更没危难环伺。尹辞呼吸变快了几分,显然是生气了。他抱过来手也紧,时敬之不敢用内力去拆。
身边贴着另一个人,果然暖和,他又迷迷糊糊地想。
这回岂止集中不了注意力,一股陌生情绪让他汗毛倒竖,后颈发麻。
“现老实点。到了宓山宗,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尹辞沉声道。“怎么,合着头疼我看不出轻重,你又要钻牛角尖?”
“不钻不钻,下次不会了。”头部余痛还,时敬之哼哼唧唧地答道。
谁知这份紧贴温暖又触碰了什么,禁制他脑里飞一脚,时掌门嘴没来得及闭上,嗷地叫了一嗓。
尹辞:“……”
时敬之:“……”他冤枉,真冤枉。
尹辞冷笑一声,松开了搂时敬之腰间手。他也不顾什么师徒礼仪,一只手撑住梭底,整个人半压时敬之身上,冰冷气势自上而下涌着:“师尊‘下次还敢’来得挺快啊。”
发水流般垂下,发梢时敬之胸口旋作一小堆。凉滑发丝拂过空气,尹辞那股清冷气味更浓了几分。
禁制再次蠢蠢欲动,时敬之一时分不清这人是要救他还是怂恿他。
处也——黑暗放大了触,那人重量和呼吸都无比鲜明。时敬之未与人这样紧贴过,他一半脑锈半路,没力气唤禁制。
“我想想,说话不算话,怎么罚比较呢?”
尹辞离得极近,声音也低,仿佛以声音按了他麻穴。
时敬之屏气凝神,绷成一块不知所措棺材板。这回徒弟气势汹汹,他直觉不会是“没特制早饭吃”那么简单了。结果他提心吊胆地等了会儿,没等到下,却等来尹辞一阵颤抖。
……这人憋笑。
“阿辞,你耍我?”时敬之还点恍惚。
“至少师尊彻底分神了。”
时敬之气不过,只是此人手段确效,他确实无话可说。
“睡吧。”尹辞他身上挪开,又恢复了抱着时敬之姿势。
这回两人面面,禁制没再闹腾。时敬之就着这丝说不清道不明安心,慢慢合上了双眼。
不知过去久,护身梭突然一个急停。
他被尹辞紧抱怀中,头颈没受到冲击。梭打开,天光洒下,冰凉风混上雪沫,打得人一个激灵。
寒风吹散了那些浮动绪,两人离开梭,踩进绵软雪地。
中原刚了一丝春意,北地仍是无尽寒风。箭马不满地打着响鼻,雪上踩出一个个冒着热气坑。地上雪壳极厚,像极了一个月前枯山。
天上阴云密布,飘着细碎雪。远处群山连绵,万籁俱寂。
“宓山宗附近布了驱妖阵,箭马不愿朝前走了。”
施仲雨给自己加了个厚披风。一天一夜下来,饶是法宝护身,她鼻头和耳尖还是被寒风裹得发红,眼底也了一丝疲惫。
“翻过那座矮山,面全是宓山宗地盘。”
闫清奇道:“面全是?我看过地图,那边大小快接近一个小了。”
施仲雨闫清态度依旧不错:“是这样没错。这里是大允最北边,正西是契陀,正东便是那罗鸠。以山为界,那边原本是个叫蜜岚小。”
时敬之接着话茬解释:“二百年前,蜜岚内部动.乱,大允趁机将它攻下。蜜岚女王擅法术,其拥护者也痴迷阵法术法。蜜岚倾覆,这些人流落故土,这便是宓山宗雏形。”
注意力一散开,头痛悄然无踪,他整个人又清爽来。
苏肆抱紧瑟瑟发抖白爷:“那宓山宗不该恨透了大允吗,怎么还会和中原武林来往?”
“最后一代蜜岚女王原本就是大允人。”
施仲雨表情些复杂。
“她本为允朝公主,二八年华被嫁到蜜岚和亲。历经十年腥风血雨,爬到皇权顶峰。其人倾倾城,神机妙算……也残暴无道。”
“她把整个蜜岚带上巅峰,又高处推下,搅得整个家风雨飘摇。时皇帝瞄准这个空,将蜜岚一举攻破。蜜岚女王跃下冰川,薨于二十七岁。”
尹辞确实听说过这件。初蜜岚已到风雨飘摇之境,就算允朝不出手,契陀和那罗鸠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时蜜岚王族被女王许洛赶尽杀绝,血脉已断。民众也被折腾得只剩半口气,成了一盘散沙,生不出么坚实恨。
蜜岚最后辉煌,只能宓山宗法术上得见一二。
“行了,我回去再给这俩小补补课。还是下情要紧。”
时敬之适时拐回话题,展开觉非丈信。
“过了这座山,再走大半天,就能到陈千帆陈前辈住处。”
施仲雨抿抿嘴巴,呼出一大口白汽。
“各位先行一步,我半日后再去。就我尾随诸位,你们不知情就。”
她没动,表情些酸涩。
时敬之些意外地挑眉。曲家时他便这种觉——虽然双合作,施仲雨却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哪怕发现枯山派了两个“新面孔”,她也没半点过问意。
忙也帮了,人情也卖了。若是放以前,时敬之完全不想趟太衡浑水。不过太衡此时机蹊跷,加上施仲雨不愿放弃垂死之人,他她一点同身受欣赏。
时敬之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他刚想要细犹豫,尹辞将他朝前轻轻推了一步。
得了支持,时敬之那点彷徨顿时散了:“时间不等人,戚掌门状况危急,半日也宝贵。施姑娘,你若难处,不妨先说出来听听。”
施仲雨面色复杂,显然也些犹豫:“无他,我要求些过分,恐怕会得罪宓山宗门人。大家都是求而来,我不想牵连时掌门。”
时敬之没退避。
“我久闻太衡仁义,此次却处处阻挠于你。若只是为了省些金银,着实点凉薄了。如今你又说可能冲撞宓山宗……施姑娘,戚寻道老前辈病,到底是怎么一回?”
施仲雨沉默地抱紧青女剑,仿佛只那冷冰冰死物能给她一点安心。
她就这样静立半晌,时敬之面上执着不改,她终是叹了口气,再次开口。
“就我们取回宝图后几日,戚掌门突然高热不止、沉眠不醒。我派不乏名医,可症状太少,任谁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江湖动荡,掌门重病消息影响势必不小,我派这才瞒了消息。”
“别看断云说了那些话,最开始,大家都尽心尽力。只是掌门身体呈折马之相,病情恶化得飞快。没过几日,就只能以汤药吊命了。初十几日,没人异议。但大半个月过去……”
施仲雨一脸苦涩,欲言又止,最终换了话题。
“太衡正值之秋,而戚掌门经脉已然衰竭,难回往昔。就算他就此病愈,也不了太衡掌门了。”
时敬之了然。
太衡钱不是天上掉。除了朝廷资助,它自己也良田繁林、商铺镖局。这些营生都要钱财支撑,不为一人而动。
眼下戚掌门要么药汤吊命,于昏迷中慢慢丧命。要么被勉强救回,作为废人活个几年。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要太衡用大量人力物力、真金白银砸出来。
久病床前尚无孝。偌大个门派本就难以齐心,太衡真会为了一个单纯“义”字,不计损耗地救一个废人么?
“部分人想放弃,我却带着另一部分人倾尽全力,太衡内部吵得不可开交。眼看越来越乱,老们才派断云与我相谈。其实断云考虑,我也明白。我只是……只是觉得太衡不该如此。”
施仲雨轻抚青女剑,垂下目光,语气又轻了几分。
“几十年来,戚掌门为太衡耗尽心力,我等恩重如山。如果他彻底没救,我绝不会勉强。可明明还希望,我们却自顾自地决定放弃……哪个门派都可以放弃,唯太衡不该如此。”
尹辞余光一扫,果然,就枯山派内部,此看法也无法统一——
闫清看着施仲雨,颇为慨地点头赞同。而苏肆睁大眼睛,如同见了倔驴现场成精,满眼难以置信。
施仲雨没提太派内之,但尹辞大概能想象到。倘若放弃派占数,“扰乱门派”、“妇人之仁”、“不识时务”帽,她脑袋上估计已经顶了一打了。
怪不得前几日相见,施仲雨如此暴躁。要顶住那等压力,脊梁骨非得硬到不同寻常才行。
见众人久久没回应,施仲雨把剑一收,表情平静了些。
“情大概如此。我要请宓山宗救一个日薄西山废人,宓山宗门人心高气傲,极可能认为我无理取闹。”
时敬之大笑:“施姑娘虑了,陈千帆陈前辈法号‘觉过’,曾是见尘寺僧人。别人便罢,见尘寺高僧可不会‘救人性命’一上动怒。”
施仲雨表情变化几番,最终停“解脱”之上。
她冲时敬之抱了个拳:“时掌门本不必插手此。今日关照,我施仲雨牢记心。”
接下来路姑且算走。
谢天谢地,宓山宗建于蜜岚废墟上,地广人稀。除了驱妖阵,没人布乱七八糟阵法,也不见乱七八糟妖怪。
唯一危险,大概是埋雪下断壁残垣。深厚雪壳之下,不知掩盖了少未知。只要稍不留意,绊个狗吃屎是小,说不准会跟二百年前冻尸来个面面。
时掌门心不焉,刚走几步便绊了一跤,险些和个雪中人头来次亲密接触。
那人头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青黑肿胀、扭曲变形,它五官都错了位,一颗结冰眼球脱出眼眶。
可怜时敬之正满脑袋大,突遭此难,三魂七魄登时炸飞一半,禁制也彻底陷入死寂。
回过神来时,他又整个人扒了尹辞身上,后者正耐心地把他往下撕。
施仲雨早鬼墓下见过这场面,此刻配合地移开眼,权没看见。
经此一役,时敬之彻底打消了肉身犁雪、省点力气念头。他憋足一口气,轻功水平突然暴涨。整个人如履薄冰,无师自通了足尖踏雪一招。
除此之外,并没其他变故。按照觉非指示,一行人日落前到了目地。
意外,陈千帆住所没任何仙气,佛气也不见分毫。
他挑了一间蜜岚货铺废墟,将它改造成了住房。房大归大,外壳被补得奇形怪状、不伦不类。建筑上尚留焦痕,不少漏洞还用妖皮塞着。周遭是一望无际雪原,孤寂气氛汹涌而来,漫上众人脚背。
一个老妇率先发现了他们。
那老妇似是些蜜岚血统。她白发微卷、鼻梁生得高,眉眼肤色倒是全然中原人模样。虽然住处古怪,她衣服却洁净,破损处也细细绣了花朵。
“嚯呀。”她搓了搓手,允朝官话不怎么标准,“你们来看陈夫?”
时敬之挪开傩面,礼貌地行了个礼:“敢问您是?”
“小,叫咱卫婆婆就成。”
爱之心人皆之,卫婆婆眉开眼笑,整张脸皱纹聚了一。
“陈夫出去了,你们先进来坐坐吧。我炖了热汤,你们跑这么远也不容易……呀,这是带了礼吗?大老远,这也太客气了,要么我晚上给你们烧上……”
她一眼瞧见了苏肆怀里白爷。白爷肉触角顿时绷,整只鹅命也不要了,一个劲儿往苏肆外袍里钻。
“礼这。”闫清及时救场,递出了早已准备见面礼。
考虑到宓山宗地处偏僻,商人往来不便。临行前,曲断云帮他们备了些不算贵重,但相实用小玩意儿。
“客气了,客气了。这些我不懂,等陈夫回来再说吧。”
卫婆婆笑容不改,絮絮叨叨地踏出步,领众人进了门。
房是商铺改,前厅无比巨大。
左半个前厅都被灰黑石板占满。石板约三指厚薄,立地上,上面划满看不懂符号。诸石板围着一张桌,桌上堆了摇摇欲坠纸卷,以及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器械。
石板与桌间隙间,则全是一桶桶妖物干尸。此地冰寒,室内也谈不上暖和。妖物尸首散发出淡淡腐朽味道,裹上冰寒空气,混成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疏离味道。
右半个前厅却整洁至极,被收拾得井井条。石板地面不见一丝灰尘,炉里生了温暖火。桌上盖了漂亮刺绣桌布,花瓶中甚至插了枯枝绑成小花。
卫婆婆给他们挨个盛了汤:“陈夫要做研究,每日黄昏都要出去捉妖。他这人最守时间,晚饭前会回来。你们这安心等,他这人话少,心不坏,准不会为难你们……”
闫清见不得老人家伺候自己,第一个站身。结果桌比他们想象轻,整张桌被他动作带得颠簸一下,一点汤溅上老婆婆手套。
“老人家,不住。我帮您打打下手吧,您……”
闫清道歉道了一半,说不下去了。
卫婆婆笑呵呵地摘下手套,露出一只手来——那只手上密密麻麻刻满血红色纹路,法阵一层叠一层,看着让人眼晕。
那纹路实太过细密复杂,哪怕是尹辞,都没能一眼看出个所以然。
老婆婆自己不以为意,她像是习以为常,利利索索地换了只新手套:“哎哟你们坐着就行,我这身骨硬朗得呢。陈夫说了,这地儿待着,就得动弹动弹,舒筋活血。”
这回没人敢随便动了。
闫清老老实实地坐回椅,双手放大腿上。
卫婆婆自己也盛了碗汤,慢悠悠地喝:“没,不用顾忌陈夫。你们先喝,这里天寒,不喝就冷啦。”
尹辞率先端汤,尝了一口。汤味道柔和,没加奇怪东西。就是没半点盐味,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特殊做法。
前觉非丈作保,后尹辞率先尝汤。众人食不知味地喝下热汤,继续硬着头皮等待。
终于,夕阳落下,门扉打开。
陈千帆背着一大筐血淋淋妖尸,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