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苏肆终于能以蛇尾站起来了。适应了蛇尾滑行,的速度反而比其他人还快些。
只不过步法、轻功没得彻底,苏肆抱紧剔肉刀,唉声叹气了一早上。要是闫清一根筋到令人发指, 苏肆简直想和商议商议, 退到阵外等人算了。
“三子, 你起一卦吧。”吃完淡出鸟的早餐,苏肆来了个最后挣扎。
“为什么?”
“算算本日是凶是吉呗?毕竟守山妖似寻常妖物, 测出个吉, 走起来也安心嘛。”
相反, 若测出凶兆,就有理由把闫清拽回去了。
“我算得没那么具体, 而且是福是祸,是祸躲不过。”闫清摇摇头, “大家的心魔也没有异象, 没必要……”
时敬之兴致勃勃地凑近:“算下也好,上次鬼墓那事儿不是挺准吗?……还是说你算这个会折寿?”
“折寿倒至于。”
既然掌门发了话, 闫清从胸口掏出一小包杏核。六颗杏核被青布包着,大小相近、形状规整,半面朱砂半面黑墨,泛着莹润的光。
随即闫清扎破手指,用血在石板上画了个圈。跳过寻常人摇头晃脑那一套,往圈中干脆地掷下杏核。
杏核在石板上滚了滚, 没多久便定住了。六颗杏核又齐齐立起,红黑分,黑的那面一起朝向时敬之。
时敬之:“……闫清啊,这杏核是不是坏掉了?”
闫清敲敲石板, 杏核却像长了脑子似的,用尖端努力保持平衡,硬是一个都没倒。
“我下鬼墓前算的一样。”
六枚杏核静静立着,衬上远处的巨大人头灯,风里似乎多了点坟墓中的腐朽味道。寒风被人头灯遮挡,从人头的眼洞里漏过一点,吹动了包裹杏核的棉布。
可杏核照旧一动不动,连个旋转都欠奉。
时敬之:“……”
竖起一身寒毛,半天才抖掉立起的鸡皮疙瘩。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单是立起来也罢,谁知天道公,连杏核都要给脸色看。
看过杏核的六张黑脸,时敬之失了兴趣。旅途该继续还得继续,卦象类似,鬼墓好歹有惊无险。把止血膏交给闫清,又跑去折腾徒弟、逃避现实。
没捞到确定的凶兆,苏肆收起劝闫清下山的心思,没精打采地拎起白爷,准备跟着一行人继续上山。
今儿又是个晴天,天空碧蓝如洗。
见尘寺将回莲山打理得极好。路边积雪不染尘埃,无头石像也藏得越来越隐蔽。冰泉潺潺滑石,枯藤错落雅致。单看附近,景色里甚至多了几分禅意。
再远一点,灰红色的“秃枝”摇摇晃晃,像有实体,也没做出什么攻击性.行为。闫清的眼球手镣被袖子遮住,苏肆的蛇尾又平平无奇。除了背后山丘似的人头灯,众人基本适应了心魔的存在。
好像确实没什么危险。
苏肆绷了会儿神经,又看向走在前头的枯山派师徒。
有些奇怪,想。一夜过去,尹辞给的感觉似乎变了。
先前,比起枯山派掌门,苏肆更忌惮这个来路明的大弟子。尹辞虽然温低调,没有咋咋呼呼的掌门显眼,却给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感。苏肆仔细思索过,没发现这人的破绽。仅凭一份模糊的直觉,也没道理劝走闫清。
而现在,那份感觉又明显了几分。
那人虽然被时敬之牵着,却像是褪去了一层纱,气势惊人。那层气势将身边的时敬之裹住,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生人勿近”感。
时掌门行动如常,知道是完全没发现,还是发现了装知道。
……他的朋友,到底跟了个什么危险门派?们要要干脆找借口留在见尘寺,出家尚算了?
苏肆在这胡想八想,差点撞到前面的闫清。蛇尾爬台阶本来就稳,要是闫清及时捞住他,险些呲溜滑下去。
闫清并非随意停住——众人面前,山路的模样有了变。
积雪与杂草消失,石阶上甚至没有尘土裂痕。风毫无预兆地停住,气氛无端凝重下来,一种浓烈的被窥视感从天而降,如芒刺在背。仿佛这路通的是和尚庙,而是西天极乐,而佛祖正自上而下俯视着们。
时掌门望着突然变脸的石阶,笑容逐渐消失。在石台前磨蹭了一盏茶的时间,直到白爷一马当先,才再次挪动步子。
只是又走了两个时辰,周景物不见重复,们的位置却毫无变,依然在山腰徘徊。
没有敌人来袭,只是天寒地冻,这种没完没了的感觉也够要命了。
时敬之悚然道:“佛家也兴鬼打墙吗?阿辞,你可感到了什么?”
尹辞摇摇头:“没有。我们确实在行进,并非在老地方打转。”
曾经尹辞闲极无聊,特地在回莲山上逛过几遭。许是没什么贪嗔痴可言,尹辞从未见过三位妖主。
单看这点,们隐藏气息的能力相当超。守山妖的传说绵延五六百年,无论是不是世代更迭,有些离奇本事也奇怪。
没得到答案,时敬之只得硬着头皮前进。
终于,众人抵达了这条路的终点。人刚踏上尽头石台,脚下的路便消失了。
们被引到了一个池塘。
池塘大,周环雪。池底全是青石,池水清冽,仿若无物。几尾锦鲤在其中悠悠闲闲地游荡,画面悠闲得很。
池塘中央,斜斜躺着一颗一人高的佛头。
佛头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安宁淡然的表情依旧明显得很。的颈部斜着插入池底,池水没过一边的面颊,将白色的石头浸成青灰。猛然一看,仿佛枕着水面悠然入睡。
然而最扎眼的是佛头本身,而是佛头上的“东西”。
众人看见佛像的双眼——无数蝴蝶簇拥在佛像双眼之上,纠集成团。远远看去,仿佛那双巨眼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束。
人接近,“花束”的最外层骤然炸开,灿烂的蝶翼在阳光下扑闪,遮天蔽日。
时敬之呆在原地。
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蝴蝶,时敬之知道该怎样形容它们的颜色。辉光之下,蝶翅颜色一直在变幻,让人完全移开眼。们似是察觉了众人的存在,轻巧地飞过来,带起柔的风。
仿佛“美”这个概念本身。
时间倏地慢了下来,时敬之头脑如同坠入棉絮。的肢渐渐没了感觉,整个人宛如泡入一泓温水。一股催人入睡的满足从腹中升起,带出沉甸甸的安心感。
或许自己在做梦,想。刚刚看见了什么来着?
又为什么来这里?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时敬之眼前只剩变幻休的色彩,被这五彩斑斓的风裹着,心底生出种极强烈的预感——这一生的诸般渴望,马上就要到手了。这令人神往的风正推着,将带向毕生所求的极乐。
那股解脱的感觉太过美妙,一时什么都没法思考。
带着无穷向往,时敬之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只是他刚走出几步,便没法继续前进——有什么累赘正扯着,将定在原地,让人烦躁至极。
无名火登时燃了三丈,时敬之抬手便向那边打去。
这一掌虽然没有内力,掌风煞气一样不差。尹辞抬起手,举重若轻地接下。饶是如此,的手指也被那力道震了一下。
尹辞看见周遭情况,但也能猜到状况不妙。
苏肆闫清知道,时敬之绝对中招了。时敬之的气息改变不少,头部折回的气流也怪异非常。尹辞伸出手,两只手摸向时敬之的脸,摸了满手纤薄滑腻。
就像是蝴蝶的翅膀。
似乎有无数只蝴蝶裹在时敬之脸上,将的头颅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虽说没有密透风,也足以把时敬之也变成目不能视的瞎子。
偏偏时敬之毫无抵抗,像是没瞧见这蝴蝶似的。一击不成,软软地跪在地上。裹在他脑袋上的蝴蝶越来越多,时敬之的头直接被这群蝴蝶包大了两三倍,沙沙的摩擦声让人浑身不舒服。
“尹兄,我闫清……问题大……”苏肆的声音模糊清。
闫清也还能说话:“时掌门拜托你了……他的状况特别严重……”
时敬之对两人的话充耳不闻。原地摇晃了会儿,又晃晃悠悠站起来,径直往山下走。的步子带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险些把尹辞拉了个趔趄。
周围不见风,蝴蝶飞舞的声音极轻,犹如花瓣飘落。尹辞一面牢牢箍着时敬之的腰,一面屏气凝神,在心中勾勒出蝶群的舞蹈。
人如醉如痴,蝴蝶怪异地回旋。虽然看见这东西的模样,尹辞还是将认了出来——
这种蝶妖,古书上曾有过极少的记载。有人叫它“白日梦”,有人叫它“黄粱乐”。此妖算凶煞,却极为罕见,难以对付。甫一认出此物,尹辞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在回莲山,们的名字恐怕是“贪蝶”。
此妖向来成群出现,蝶翼花纹自带天然法阵。为了保护巢穴,们会成群结队麻痹敌人,以其欲.望做诱饵,将敌人引去远方。而们离开,被迷惑的敌人不会有半点记忆,自然不会再去寻找巢穴。
回莲山的蝶妖明显受过训练。尚们以人类法阵为辅,将一切贪欲滔天之人引到它们眼皮底下。们再倾巢而出,把敌人踢出回莲山,配合得天.衣无缝。
若是贸然攻击蝶妖,蝶妖极有可能把被迷惑的人当肉盾。就算尹辞把三人都绑了,继续往山上拖,蝶妖也会轻易散去。
而另一方面,若是被“贪蝶”迷惑太久,人的神智有可能产生损伤,再难以分辨虚实。
驱散贪蝶之法只有一个。
此物由人欲引来,也需要由人欲驱散。被迷惑之人须得自己顿悟,彻底收敛欲念。
闫清苏肆年纪轻轻,追求大。眼下还保有神智,自己能挣脱。可看时敬之这情况,保守估计,九成贪蝶都来这撒欢了。尹辞也是没见过此人近乎疯狂的执着,哪怕在平日,时敬之也贪嘴爱钱,若等自己悟道,怕是比登天还难。
自己沾贪嗔痴,如将师父送下山,独自一人……
,有佛心阵干扰,无法独自一人前行。这等重要的线索,想来也没法交给苏肆、闫清两个外人。尹辞暗自叹息,闭上眼睛。
回莲山一行,难道就要这么轻飘飘地失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