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肆昨晚刚送引灯回家, 是棉姐的重询问对象。他被她箍住双肩,晃得晕晕乎乎,还不忘换女:“引灯又不见了?”
“白天我问了她,她只昨晚梦见了阿露, 阿露哭得很伤心。”
她越越哽咽:“我当这孩子触景伤情, 结果今天她刚睡下没多久, 又消失了……我和她阿爸特地锁了门……你们真的没见她?”
苏肆摇摇。
棉姐满脸憔悴,发被抓得乱成一团。她原地呆站了会儿, 牙一咬:“她阿爸去请人四处找了, 我、我这去请女人。万一引灯跑出村子边界, 又跑错了路……”
她的音越来越哆嗦,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不轻。
闫清穿上外套:“先别乱想, 我们也去帮你找。引灯步子小,她跑不了太远。”
外面乱成这, 今晚装梦行症是没戏了。尹辞缓缓下床, 认命地吐了气。
时敬之已经利落穿好门派服,扛起药到病除旗:“阿辞, 我们也去找。”
村人闹哄哄地找了许久。好消息有,村外没有新鲜脚印之类的痕迹。坏消息也有,村内也不见引灯的痕迹。
女终于被请来了,她仍那副衣衫飘飘的模,发一丝不乱。过村民的叙述,女面容中多了些哀愁:“她可能进了禁地。”
“禁地外不是有阿火守着吗?”棉姐跪坐在地, 音有些凄厉。“她一个孩子,怎么可能绕过狗妖?禁地还有白衣人守着,怎么都会有些动静……”
女面色稍有不悦:“此事蹊跷,须得细细调查。”
“我要进去。”棉姐双眼通红, “女人,让我进去找她。”
“阿棉,你明白规矩。没人登仙,村民是不许进禁地的。要是冲撞了禁地灵,结果只有死路一条。引灯虽小,坏了规矩是坏了规矩,我也无法出手帮你。”
棉姐惨笑一:“我这登仙,你们立刻为我出殡。引灯她还小,她刚失踪没多久,肯定还活着。帮我找她,求你们帮我找找她……”
完,她朝旁边的树干撞去,竟是想当众自尽。
尹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心突然有了主意。
“女人,我几日与那白苇交谈过,他曾要入禁地攒仙缘。”
女终于将目光转向他:“怎么?”
“白苇没有仙缘,同我一。可他能随您走入禁地,也没带已经‘登仙’的人……敢问女人,进入禁地后,他正常活动了多久?”
时敬之出了尹辞的弦外之音,顿时炸了:“阿辞,我们回去再商议!”
“师尊,时间不等人。”尹辞正义凛然地表示。“女人,‘没人登仙,村民不得进入禁地’,那村外人呢?那仙没庇佑过我,应当也没资格惩戒我吧?”
时敬之简直要被徒弟气得晕死过去——你放了什么屁。按照常理去想,人家是给自家人三分面子。要有陌生人在自家地盘乱蹦,那还不得有多远踹多远。
哪想那女沉思一会儿,竟赞同了那堆屁话:“仙缘淡薄,势若蝼蚁,确实不会立刻惊动仙家。若是你动作够快,兴许可以一试。”
尹辞快乐,一次看女顺眼了。
时敬之不是什么举世罕见的圣人,不认为引灯的命比自家徒弟值钱多少。他嘶力竭,语气中满是威吓:“为师不准!”
另一边,棉姐已经瘫倒在了地上。她一方面寄望于尹辞带出女儿,一方面又对时敬之的恐慌感同身受。无数奔涌的情绪卡住她的喉咙,她吐不出半个字。引灯的父亲搜完周边,终于赶到。他六无主地拥住妻女,嘴喃喃,仿佛在祈祷。
引灯的小妹妹正挂在父亲胸。她仿佛感到了什么,嚎啕哭,拼命挣扎,哭几乎称得上凄厉。
气氛一时僵住了。
时敬之手脚发麻。他的理智告诉他,若是现在拦下尹辞,只会让枯山派在村中的行动更加步履维艰。只是白苇异象在,女态度微妙,尹辞此去凶多吉少。
而他的心底,那股不知名的情绪再次炸裂开来,如同甩不脱的诅咒。
如同过去十余年,它钻入他的脑髓深处,冲他软绵绵地低语——有道是众生皆苦,触不可及生羡,得而复失生妒。凡夫俗子尚且有得有失,你万事事与愿违,万物求而不得。
你不恨吗?
你看,引灯一家恐慌又可怜,正眼巴巴地瞧着尹辞。他们一定是把“女儿能活到明日”视为理所当然的事,这才无法接受现实,多么傲慢。
为了这份“理所当然”,他们甚至想要尹辞押上性命。
尹辞明明是他的徒弟,他的所有物,他倾注心念培养的“尘缘羁绊”。他们怎么敢。
这股情绪如同七日不食的饥饿,在他胸腔内生出一把冰冷的火。他必须撕碎什么,抢夺什么,才能将它平息下去。
时敬之曾以为它是心魔,而它出现得实在太早。他刚懂事时,它已然伴他左右。幼童连人间欲求都不懂多少,哪可能生出那般庞杂的欲念旋涡。
好在无论这份冲动为何,时敬之都对它无比熟悉。他深知如何控制这只凶兽,不让它出笼伤人。
比如将这份强烈的欲念揉碎,转为怒火。
或许是时敬之沉默得太久,众多村民的目光尽数集中到他身上。时敬之胸的起伏渐渐剧烈,怒气燃了他的双眼。他穿着那件不怎么华丽的掌门服,缓缓放出一股无言的威势,压迫感比那女还要强几分。
尹辞瞬时收起愉快的心情。
时敬之平日一副一不小心会吓死的模,算知道这人来历成谜,尹辞也没太把他放在心上,权当自己养了只黏人的狐狸。而鬼墓的失控,他也只当师父性格有些问题,天生带了疯劲儿。
这玩起来更带劲,尹辞没有任何不满。
……直到此刻。
起来,这还是他一次见时敬之冷静地释放威压。
尹辞微微弓起背,生出几分真正的警惕。他不是没见过真正的强者,时敬之还排不上号。只是人认真时放出的气势,能证明很多源于本性的东西。
同等强度的压迫感,见尘寺的多半厚重,太衡派的多清正,换成魔教,不是阴冷刺骨,是扭曲粘稠。当年他和阎不渡过几场,连阎不渡的压迫感都未能免俗。
可时敬之不一。
尹辞从未尝过这的压迫感。它近乎空虚,空虚到有些纯粹——不带恶意、有些稚嫩,无疑带有撕碎一切、将万物碾压成泥的气势。
“天地不仁”四个字,毫无征兆地撞进尹辞的脑子。
面对这个顺手捡到的便宜师父,他一回生出类似于“忌惮”的感情。
时敬之面色阴晴不定,他原地站了会儿,转身向女走去。
普通村民多只能分辨气势强弱,女显然察觉到了此人的异常之处。她连悲悯的表情都懒得挂了,眼透出几分慎重。
时敬之在她面站定:“你可以独自进禁地。”
“……不错。”
“仙缘淡薄,势若蝼蚁。那么仙缘足够强,能否平起平坐?”
女面色难看了些:“凡人怎可能与真仙比肩,仙确实会把你当做我这的属下,不会贸然出手。”
时敬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我与我徒弟一起进去,你叫那狗妖让开。我先去跟我的人交代几句,很快来。”
他揪住尹辞的后衣领,把他拖去闫清和苏肆那边。后面两位刚刚缓过,看时敬之的眼活像看一只倒立行走的狗熊。
“事情闹这么,我与阿辞下去,女肯定会在外旁观。”时敬之言简意赅,“你们趁机去寻女的住处,找找线索。”
闫清一愣:“可我们……”
时敬之懒得解释,径自继续:“这是撞上门的机会,机不可失。能查多少算多少,到了?哪怕你们只能看到门框,也要把门框花纹记住。”
而后他又把尹辞一扯,咬牙切齿道:“等这事结束,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狐狸着实气得不轻,这都学会放狠话了。
不是怕死吗?明明待在外好。尹辞实在理不清时敬之的脑子的轻重缓急,这人的逻辑仿佛是狗教的。
天意弄人,他本想抓个脑简单的挡箭牌。谁知这挡箭牌摇身一变,成了脖子上的木枷,尹辞心略有些不是滋味。
时木枷不留半情面,他目光肃穆:“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去?”
“是。”尹辞活了三百多年,无聊得要生出苔藓,不可能放过眼皮底下的死亡谜题。
“行,我们走。”
“师尊不必去的。”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棉姐尚能为引灯自尽,我还比不过一个柔弱女子吗?”
尹辞嘶了一,没再回嘴。这人言语之间,又有一日为师终身亲爹的错辈倾向了。他决定换个话题装傻:“咱们不是没进去过。这次没有女搅合,不定连白苇都能顺道找到。”
时敬之用鼻子答他:“哼。”
尹辞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黑狗让去一边,树门内一片漆黑,如同一张无牙的巨。
尹辞忍不住再次开:“师尊,你可想好了。你现在还有回路……”
时敬之:“哼。”
生气了,这是真生气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是。
同一时间,弈都。
容王许璟明回了京城,并未一时间呈上佛珠。时敬之将他看得透透的——佛珠缺了太多,他确实不好意思拿去圣上面邀功。
于是他把地图暂时交予国师保管。
虽圣上不喜国师一脉,接连两代国师从未出过纰漏。上一代国师是三朝元老,这代则是上代看好的弟子,颇有圣人遗风。
国师江友岳相貌儒雅脱俗,看着三十上下,实际已然六十有余。他把佛珠收好,脸上波澜不惊。
许璟明低下:“那祸害收了个徒弟,同在追踪阎不渡的遗宝。我们率先夺宝,不止是为了圣上,也是为允去除心之患。”
江友岳温道:“他知道收徒,未必是坏事。”
“未必是坏事?那可是倾国之灾,哪那么容易老实下来。他余命不过一年,还惦记着开宗立派,多半藏有祸心。”
江友岳笑了笑:“此子生性偏执强欲,多个牵挂便是多条枷锁。凡事一体两面,切勿妄下论断。”
“今上……不,哥已经被他骗了过去,难道您也被他骗了吗?”
江友岳不答,他嘴角带笑,继续看书。
许璟明一气没上来,深觉自己为允操碎了心。这一个两个的,都以为自己权在握,枕无忧,根本不晓得时敬之的恐怖之处。
俗话三岁看老,他们凡肯拿这句话去比比他那怪物兄长,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掉以轻心。
不过想来也是,许璟明腹诽道,他们肯定没有仔细观察过那怪物。
许璟明作为先帝小的儿子,甫一出生便定了无为道。他的兄长们各自忙碌,而他体弱多病,理直气壮地当着混世魔王。许璟明整天除了背背死书,剩余时间全拿来偷鸡摸狗,游手好闲。
他曾对时敬之无比好奇。
于他,时敬之是只五彩斑斓的毒蜘蛛。许璟明怕得要死,又总是忍不住去看个新鲜。
时敬之被他父皇养在深宫,又缚了无数条条框框。许璟明年幼不记事,只对其中两条有印象——
时敬之身边一切人等,无论职位,须得一个月一换,且不得重复。他的饮食不能太差,也万万不许太好,无论时敬之是否爱吃,味也要每天换过。
许璟明知道这些,还是为他喜爱的侍女去时敬之那轮值了一月。那侍女回来后经兮兮的,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愿。
宫中人手有限,时敬之身边人又要换来换去,住所压根没配多少人。许璟明发挥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亲自溜进去调查。
他还特地让侍女掩护自己,生怕被时敬之发现。
那会儿时敬之多来着?七岁还是八岁?
他端坐在石桌,规规矩矩地用膳。饭菜式清淡简单,时敬之每道都浅尝辄止,饭量也不,看不出任何异常。
直到侍女撤下菜肴,上了心。
那心是御膳房出的新花。它并不贵重,香气四溢,酥脆可,连许璟明都多吃了几盘。时敬之双目紧盯这碟陌生的心,突然挥退了侍女。
一开始,时敬之没去动它们。
他只是直勾勾看着,仿佛那是天地间诱人的东西。许璟明兜兜转转一个时辰回来,时敬之竟纹丝不动,还在与它们对视。他的目光中只有疯狂的欲.望,宛如濒死的饥民旁观宴席。
明明刚用过饭,总不至于摆出这副子,难不成这人疯了么?
还是那心是人间珍馐,自己舌迟钝,没吃出来?
在许璟明胡思乱想之际,时敬之终于动了——他把抓起心,饿死鬼一般急火火地塞入中。他吃得太凶,险些咬掉半个手指,一双手鲜血淋漓。
顷刻之间,满满的心盘只剩一枚心。
时敬之突然止住动作,面色僵硬了一瞬,掏出根短竹竿来。
那是宫内惩戒下人的器具,竹竿上刻了法术,人不会留伤,剧痛无比。
许璟明眼看他扬起竹竿,毫不含糊地抽向手臂。下一刻,时敬之痛得从座椅上滚落,在地上缩成一团。
许璟明磕碰一下都要侍女吹半个时辰,哪见过这阵仗。他登时吓得毛发倒竖,撒腿跑。
既不是没的吃,也不是吃不饱,那么凶做什么!哥没错,时敬之其人,天生是有毛病的。
几日后,为确定自己所见并非幻觉,许璟明又跑来偷瞧。天刚下过雨,时敬之不知去向,唯有那枚心还在原处,没人撤走。天气炎热,它被雨水泡过,已然化作霉烂的残渣。
过了数月,宫内举办宴会。时敬之乖巧地坐在角落,吃喝动作文雅有礼。无论端上何种糕,他只是稍尝几,一眼都不多看,比其他皇子还要克制几分。
那日所见的癫狂欲.望,似乎真的只是幻觉。
好一个骗子。
时敬之这骗了众人十余年,终于让皇帝哥松了,将那“行为无异、近乎常人”的孽障放虎归山。
许璟明越回忆越气,他心情沉重地起了身,冲江友岳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谁知他刚背过身去,江友岳再次平淡地开。
“殿下无需怨愤,我心中有数……那人收徒,对于你我不算坏事。只是对那成为‘徒弟’的年轻人,此事无异于引火烧身。”
江友岳合上书本,闭目叹息。
“无边欲壑、万丈红尘集于一人之身,凡夫俗子又如何镇得住。终归是近也近不了,逃也逃不掉。”
“不知是‘师父’率先入魔,还是‘徒弟’溺于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