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摆脱了肉神像, 时敬之的体质好到人神共愤。别说吐血,他口气跑十里地也不带喘。时掌门得意无比,动辄各种嘚瑟。包括但不限于投身溪水,夜半吹风等荒唐径。尹辞制不住他, 老天先步看不过眼——重回北地, 此人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险些从木拉车上跌去。
两人都晓得医术,知道时敬之这状况轻之又轻。回去饮些热汤, 睡一觉便好了。
尹辞明白归明白, 此人哈啾哈啾喷个不停。他个不忍, 顺手将自个儿的狐裘让给了时敬之。后者老老实实裹进两层毛皮,拿帕巾小擤鼻子。
可惜这不算完, 尹辞带着笑意的目光不时扫来扫去。那眼神软得没棱角,揶揄是有点儿的。时敬之自觉颜面大失, 只得把脸埋进狐裘。
他怎么了?他不过是见北地鱼肉肥美, 动了点小思。谁知哪怕是暖秋,北地溪水仍带着十足寒意。他个没估准, 给寒气冲了个措手不及。
……但无论怎么说,他可是捉了满满篓子鱼。反正受凉都受凉了,正好讨些胡椒鱼汤吃。
那罗鸠战过了小半年,北地已然恢复平静。宓山宗的门人本就住得零散偏僻,哪怕江湖翻了个个儿,朝廷险些易主, 他们仍住得安安稳稳、平静非常。
不过这回,他们可不是来拜见宓山宗的。
车前巨犬跑得哈哈吐气,终于到了目的地。此处片雪白厚雪,隐隐能看到雪下凸出的废墟, 乍看之,与别处并无不同。
废墟之前,已然站了五个人。
尹辞利落地停木拉车,揉了揉啪啪甩尾巴的几只巨犬。时敬之丢下几条鱼,仍裹着厚厚的狐裘。
“时掌门这是……”金岚欲言又止。
尹辞:“受了寒,不妨事。”
金岚没再追问——他晓得这两人的厉害,实在是说不出太多场面话。
曲断云事影响深远,弄得太衡直抬不起头。后来那曲断云被曲家舍弃,又被武林人废去一足。那人不甘屈服于凡尘,又在四处乱蹦跶,这分散了太衡的压力。
双生根一案,他们的人证倒是有,谁想那曲断云巧舌如簧。他咬死了众人没有当场目击、没有确切物证,只有几句“多日后听闻的含糊”。如此一来,竟让他免去了条死罪。
金岚亲眼见着太衡被这人撕成两半,后来他跟着施仲雨费了不少思,将那些“歪念头”正过来。他本人也算挂了个预备长老,算是因祸得福……
……个屁!
那罗鸠那边的悬木要处理,他作为“施仲雨的亲信”,自然也得跟着。这去,保守估计也要五六个年头。得此重任,金岚胸中生豪气,胃袋却舍不得大允,矛盾得脑壳发晕。
“大师姐,时掌门也要去那罗鸠么?”金岚可怜巴巴地问道。
“不,他们与我样,只是来拜祭故人。”
施仲雨已然成了太衡掌门,她穿了身素色衣衫,连簪子都换了最朴素的款式。她取了几枝保存完好的桃花,供在那小屋残骸前。
尹辞像是料到了施仲雨会送这个,他取了两坛不辣口的甜米酒、六包上好茶叶,同样供在了废墟门口。
剩余三人离得稍远,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
“敢问沈部主,这是……?”
“陈千帆和卫春的合葬墓,算是吧。当初时掌门硬解引仙会的禁制,就是他们帮的忙。”冷风刮来,沈朱面颊微红。她不算多愁善,向来不容易被触动。然而见了这样的景象,点怅惘还是生于心底。
“不是。”边的阎争挣扎了会儿,再次开口。“二老的事迹,我等有耳闻。在下想问的是,呃,这鹅……”
这是苏肆的鹅吧?
作为前陵教教主,阎争早就想退出江湖。可惜陵教余党复教之不死,他计划找点偏远地方避嫌。正巧赶上阅水阁找人对付那罗鸠悬木,阎争欣然前往。
阎争本以为能与闫清这个兄弟见见,谁知人没见着,倒见了另一位“老熟人”——
白爷正被五花大绑,提在沈朱手里。它近半年吃得太好,肥得要命,绳子间的鹅肉都要凸溢出来。也不知它是不是嗅到了阎争与闫清的亲缘关系,当即昂昂悲鸣,像是在求助。
“嗯?哦,我跟苏教主借的,反正他天天想着和盟主溜出去玩,怎么看也没下墓的打算。这鹅放着也是浪费,都快活活胖死了,不如拿来对付悬木。”
沈朱凝重地望着远方,语速极快。
阎争:“……”沈姑娘,人只有在心虚的时候会这样多。
喻自宽拍拍阎争,摇了摇头。这可是沈部主攒的局,此回枯山派两个重量级人物都来了,魔教教主和武林盟主却没有受邀,原因还不够明显吗?
不过这鹅够肥的,与当初简直判若两鹅。要不是他们见过这长触角的鹅妖,简直要以为这是今晚的酒菜。据说那罗鸠人喜欢剖了肥鹅肝燎火吃,那味道也是一绝。
阎争与喻自宽对视眼,投出去的目光越发意味深长。白爷似乎感觉到了两人视线,叫得更悲惨了。
是它漏算!是它懈怠!苏肆自私妄为,从来懒得插手这类“大义之事”,何况事关他国。有苏肆这个魔教教主娇生惯养着,它本以为可以颐养天年。谁、谁料敌人实在狡猾,它堂堂赤勾神兽,竟被贼人偷了第二次!
沈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这手可比当初的苏肆还黑。虽说……虽说它没有预测到凶兆,姑且也算欠着沈朱救命之恩,这混吃等死的好日子明显到头了。
想到温暖清池和鲜嫩鱼苗,白爷悲鸣之余,双豆眼不禁湿润起来。
不知是不是被鹅叫吵得头痛,这边几人拜祭完宓山二老,时敬之走得远了些。
他停在一处空无人的雪地上,背对着房屋废墟。此时晴空万里,阳光灿烂,雪上白光刺得人眼疼。时敬之套了两件厚狐裘,片雪白衬上此人圆滚滚的背影,看着有点好笑。
尹辞浇完最后的甜米酒,走上前去:“怎么,难过了?”
“还有人没拜。”
时敬之半蹲下身,只手盖上雪地。
“当初‘秘典’……蜜岚女王,最后散于此处。”
尹辞微微愣,时不知该说什么。时敬之只是看雪,尹辞瞧不见他的表情。
“要是没遇见你,这恐怕是我最好的结局——探得点秘密,掏空心思将其传去,叫后世生出仇怨、代我复仇。如今悬木已毁,引仙会衰落,国师脉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她肯定想要知道。”
时敬之抓了把落雪,他体温偏高,雪沫很快化为雪水。凛冽寒风拂过雪面,吹起层冰粒似的雪砂。
尹辞沉默片刻,又从拉车上解下坛烈酒。他道真气削了酒封,将酒坛塞给时敬之。
“你与她说吧。”
时敬之艰难扭头,冲尹辞笑了笑。随即他将烈酒往雪上洒,金火遇酒,燃起滔天烈焰。天与雪俱是洁净无比,火焰灿金、不见黑烟。
在这短暂的金焰之中,时敬之慢慢站起,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朝那空无人之处了个礼,随即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尹辞被那笑晃得头一跳,没等时敬之旋身,他便将人微微一扯,咬了咬对方的嘴唇。
时敬之微微睁眼,眸子被北地阳光照,犹如琥珀般清透。他刚想加深这个吻,突然——
“哈啾!”
时敬之自个儿往后退了两步,扭头打了个巨大的喷嚏。他退得太急,险些屁股坐倒。好在尹辞手快,把揪住了时敬之的前襟。远远看去,就像抓住个大毛球似的。
尹魔头铁石心肠,当即大笑。不远处几人见了这场面,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醇厚的酒香四溢开来,最后一丝阳火在阳光熄灭。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错觉,此地的阴冷之气似是淡薄了几分。寒风渐渐轻微,与人们擦身而过。
就像有谁静悄悄地离开,将袍角轻轻带。
入了夜,沈朱带五人回了大部队。
说是大部队,其实也就二十人左右。除了各门派出的人手,连朝廷都派出了几位大内高手。欲子脸皮虽厚,到底没好意思当众开小灶。时敬之悻悻地贡献出了有鱼,教尹辞亲手熬了锅乳白的胡椒鲜汤。
先前大允动乱,群人来自天南海北,各自遭了不同风味的罪。如今离国在即,众人不禁怀,扯天侃地说个不停。结果鱼汤上,热辣鲜香之气彻底散了寒意。配上大锅好米,人们险些把舌头也吞去,再没有人顾得说话。
自然无人察觉到,时掌门飞快吞了鱼汤米饭,偷偷拉着尹辞隐入夜色。
次日,众人正式启程。枯山派师徒与施仲雨留在原地,目送人渐渐远。施仲雨眼眶发红,口中刚要出声——
“哈啾!”“阿嚏。”师徒俩同时打起喷嚏。
施仲雨:“……”
算了,她的眼泪和慨一起生生噎回去了。
施女侠打量了两人半晌,好笑地摇摇头:“北地严寒,二位还是早些回中原为好。这会儿我带了箭马,两位要几个护身梭?”
“个,个便够了……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