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紧紧攥尹辞手, 在床上蜷身子。
要是那些恐怖猜想属实,以往那些古怪之处都有来由——比如尹辞最初么都不想要“无欲”,再比如回莲山上尹辞“失明”,以及那盏头颅与手臂纠集成心魔灯。
再比如二十四前聚异谷, 强如尹辞, 为何会落到走火入魔境地, 又“背叛”那般敏感。
时敬之深谙被囚禁之苦,可囚禁他院落尚有一亩三分地, 后院巨树尚能演绎四季更迭。皇帝准他读, 准他修习内力强身健体。他非触不到人, 见不到光。即便如,二十余软禁, 依然在他心中留下一片虚无。
尹辞困在西北大禁制之下时间,绝不止简简单单二十。
册子静静躺在两人枕边, 散发出浅淡至极墨汁味道。
这只是本古册, 时敬之不会一开始就照单全信。然这册子中荒谬之处,他却在实中一一找到过答案——
军功换人不简单。尹辞为主将, 偶尔会与孙妄分开战。战役时间、情况均不能出纰漏,需要细细改过。要做到这一步,须得朝廷出手,逐清除破绽。
……他确实见过存有修改痕迹冷门本,改前时间恰恰与尹辞记忆得上。
根据孙妄记录,祭以幕炎石棺、满溢水银封存尸身, 下手狠绝。西北大禁制压在上方,源源不断地抽取尹辞力量。被这样深埋地下,尹辞理应毫无逃脱之法。
……花家先祖曾混进兴建禁制队伍,“醒阵”时偷得几桶水银倒卖。要是那水银是从棺中抽出, 在石棺封口处留下缝隙也不为怪。
就是这一点缝隙,给棺中人留下一线生机。西北大禁制之所以还能“凭空运转”,靠大概是尹辞当留下残肢尸块——石棺是世上最硬幕炎石所造。没听闻地震或人为破坏,尹辞又毫无内力。按尹辞子,时敬之只能想到“以躯体为器”这一条路。
如想来,西北大禁制效越来越差,恐怕是丢尹辞这个源头活水,地下残骸慢慢耗尽缘故。
……全得上。
人算不如算。真实发生过惨剧,哪怕过三百,依旧残余淡薄影子。只可惜当尹辞被人抹去功绩,就消失,到底无人深究。
看册子中记载和表述,孙妄完全不知道尹辞不死不灭之事。自己这位祖先只当昔日挚友反目,凭莫须有威胁便要功臣祭,因痛苦不。要是晓得尹辞没死,孙将军定然不会心灰意冷、解甲归田。
接下来事情就不好解释。以孙妄子,不可能闷不做声地背上尹辞功绩,更不可能转头回宫鞠躬尽瘁。
贺承安消失也很微妙。尹辞不死之身不像生,贺承安是如何得知不死之身存在,又守住秘密悄悄利用?西北大禁制确实镇守一方民众安居乐业……贺承安究竟想做么?又去哪里?
不灭之身,百大计,最终源头竟汇集在贺承安身上。时敬之脑袋嗡嗡响,他把脸埋进尹辞长发,委屈地嗅闻会儿。
“阿辞,”他转向沉睡尹辞,“好难啊。”
尹辞自然没有回答。
时敬之凑得更近,能清晰感受到方温热身躯。生积攒一切苦楚,刻尽数化为怜惜。他抱紧怀里人,像是攫住激流中唯一一块浮木,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这根浮木随自己一同沉底。
那滋味甫一出就深入骨髓,酸甜苦辣化一处,简直无法言说。
“看你刚才模样,许是分开妄想与回忆。”时敬之翻个身,撑身体,面面俯视尹辞。“阿辞吃苦,我光凭想象都痛苦得受不。你要是就这样走火入魔,反也是种解脱……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
尹辞睫毛微微颤动一下。
“我可是贺承安那老混账搞出来欲子,生不知道‘放手’二字怎么写。”
时敬之气势汹汹地咬口尹辞鼻尖。
“你明明答应我一看花灯,也说好要提亲。在咱俩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要溜之大吉?为师还不如三百前旧事吸引人吗?”
时掌门说说还委屈上。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喉咙里模糊不清地嘟囔一串:“不行,这个不行。”
不说那底细不明贺承安,自己身上可是流许栎与孙妄血。万一这一手不顶事,尹辞瞧见他这仇人大礼包似后嗣,没准真跑。
一想到这事,时敬之顿时心有戚戚,他迅速把尹辞衣角系在自己衣角上。随后他清清嗓子,转深情款款:“那贺承安阴谋传承数百,你我合力,定能破开当谜题……唉,感觉还是不。阿辞,我该拿你怎么办?”
尹辞眼皮子跳跳。
时掌门八成不知道,他这一番预演全被尹辞听个一清二楚。
时敬之点尹辞几处昏睡穴。要是尹辞继续精神涣散,确实会被牢牢制住。然今日不同于往昔,有这小兔崽子在身边,就算他想要跃入疯狂深渊,身后也有千丝万缕牵挂拉。
【虽说我许不你太久……无论你是何物,我都会好好地注视到最后。】
时敬之命还没个落,若这就是自己留给他“最后”,未免也太过……无用。
黑暗一如既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飞蛾确实会被烈焰吞没,可在无边暗夜中,指引方向仅需一簇火光。
尹辞四散意志渐渐聚拢,外界声音徐徐回归,就等时敬之主动解穴。结那狐狸自顾自地预演合适话,活像尹辞是块脆弱糖酥,轻轻一捏就粉碎。
尹辞只好听时敬之从撒娇化为情意绵绵,从义正辞严转甜言蜜语。枯山派时掌门一反常态,惯常不烂之舌活像打结。时敬之越说越磕巴,到最后,人甚至哼哼唧唧来。
诸多愁苦烦闷,无外乎关心则乱。
终于,时敬之嗓子哑,人也疲。他哗啦啦翻会儿册子,最终半个人伏在尹辞身上,声音染几分恍惚。
“我不知说么好。”时敬之近乎绝望地咕哝,“我还是怕,怕我死在今,怕你离我去。事水深,我保证不任何事,但……”
时敬之说一半,脸埋进尹辞领子。他长长地叹口气,闷闷地补一句。
“尹子逐,我定不会负你。”
前三字出口,尹辞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字尊于名,他字由许栎这位开国皇帝亲自赐下。虽说尹辞岁最小,其余三人也向来以字称呼他,以表尊重。就其后种种看来,这份“尊重”尤其讽刺。
三百多。
三百来,这名字从本上消失,从传言中隐去。它黏连连烽火和无尽背叛,连尹辞都将它划为“妄想”一分,径直摒弃。
……时敬之毅然决然地将它捡回来,塞回他心脏。只是一瞬,记忆终于落地,发出无声巨响。
尹辞再也等不及那人解穴,兀自冲开穴道。他伸长手臂,紧紧抱住怀中人肩膀。时敬之颤抖一下,继足气力,像是恨不得将面前人嵌入身体。
“这句就好。”尹辞轻声说道,“这句足够。”
落神楼静谧非常,太衡派则人声鼎沸。
曲断云还没来得及回门派,太衡消息就到驻马点。那送信灰鸽没逃过施仲雨眼,她提前离沙匪村落,照例截太衡消息。
这回消息惊得她差点弄痛鸽子——
【视肉,掌门速归。】
“那曲断云无疑是引仙会之人,你还要掺和吗?”
当众吃时敬之一掌,沈朱假装与时敬之闹翻,提前回村子。她反手便把赤勾之乱内幕卖与施仲雨,就地小赚一笔。
跟施仲雨能探得太衡动向,她更是不会放过机会。不过沈朱想不通——施仲雨一个弃徒,就算晓得消息,也动不太衡这庞然大物。
她在这瞎忙活么呢?难不成真为那虚无缥缈“大义”?
“戚掌门之死,与曲断云脱不干系。当初金岚他们莫名遇袭,想来也是引仙会给我施压。”施仲雨把信件原样折好,放开瑟瑟发抖灰鸽。
“嗯——所以呢?姐姐不像快意恩仇之人,难道要复仇不成?”沈朱长长地嗯声,眼珠转转。
施仲雨怔愣半晌,轻声叹气:“断云是我看长大,绝非生恶劣之人。比复仇,我更想知道缘由——若说争名夺利,他衣食无忧,本就被定为太衡掌门。要说心存恶念,他也不像吴怀,得权后未肆意妄为。”
见人要来老一套仁义之说,沈朱兴趣直降。没等她冷哼出声,施仲雨淡淡地补句。
“……所以得答案,我再考虑留不留他命。”她一身脏兮兮沙匪打扮,眼神干净坚定。
沈朱顿时来精神,声音也甜几分:“姐姐有打算?”
“嗯。曲断云想玩弄‘规矩’,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姑娘,帮我传个信,我得见时掌门一面。”
“小菜一碟。不知姐姐打算……?”
“江湖动不朝廷,各大门派自顾不暇,才得太衡独占鳌头。视肉之乱还未平定,眼下正是绝好机会。”
施仲雨抹把脸,手指拂过胸口逆阳令。
“武林最忌一言堂,如乱象,当择一武林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