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们的长白山吗?”
“是的,我们祭拜吧,请他保佑高句丽。”
两个人扔了手中充当拐杖的树枝,兴奋地扑在雪地上,看样子是才从山下爬上来。用扶余话叽里咕噜说了一气,搓了搓冻僵的手,将帽子解下,预备祭拜山神。
眼前却陡然闪过一线寒光,连惊恐的神色尚来不及摆出,就已经身首异处。
灼热的血液飞溅,将雪地融化出星星点点的小坑,风急漫卷,匆匆将血迹抹去。
男子微微弯腰,将月刀就着血擦干净,然后不紧不慢收回。北风旋着他的墨发,在一片雪白中显得愈发黑了,飞舞的如同妖魔索命。
盐粒一样的雪纷纷落在他肩头。
“乱入平州,未带通关文牒,丢回……”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将肩头落雪拂去,“尸首丢回南高丽。”
说完后,他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指节抵着额头,肩膀不断颤抖,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笑得难以自已,前仰后合,转身扶着树脚步晃荡的下山去。
余下的人僵着身子恨不得同树融在一起,良久还能听见他的笑声在空旷林间回荡,伴着佩剑嗡鸣。
“南高丽,北高丽,哈哈哈……”
他们心中暗骂,镇北王怎么会收这样一个危险的东西做义子?
———
大周皇宫里张灯结彩。
琉璃金灯成片流淌在护城河里,天同河光都是一片辉煌。
大片烟花一簇一簇在夜空绽开。
天上人间都是纸醉金迷的光。
百姓笑语欢声,互相歌颂盛世太平,儿童嬉戏追逐,翩跹如蝶,彻夜都是热闹沸腾。
皇帝要嫁公主了。
出嫁的是明安公主赵明心、敬城公主赵羲姮。
一个是当今顺和皇帝的嫡女,另一个是顺和皇帝的兄长,先惠武帝的独女。先惠武帝战死疆场,又没男嗣,临终前将皇位和独女一并托付给了兄弟。
两人同一天出嫁,这样欢快的氛围,却只是给一人的。
皇后忙着陪伴即将出嫁的亲生女儿赵明心,顾不上赵羲姮这个侄女。
赵羲姮这儿虽也结了灯挂了彩,但冷清的渗人,甚至显得过分悲戚。宫人来去的脚步都放得极轻,不言不语,衣摆岿然不动,宛如浸了水一样沉重。
脸上带着用尺丈量出的笑,眼里却泛着泪,像是一具具挂了面具的人偶,笑容扭曲又悲哀。
朝华宫气氛在这样烘托之下,宛如死水寒窟。
赵羲姮坐在汤池边儿上的榻上,抱着膝,感受热汤的滚滚蒸汽,舒服地眯了眼睛。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那位一直忙着料理女儿亲事的皇后,终于想起来赵羲姮这个侄女同她女儿一天出嫁,舍得分出点儿时间来瞧瞧了。
原本和亲高句丽这事儿是轮不到赵羲姮的,高丽王求娶的是皇后的女儿赵明心。但皇帝皇后怎么肯舍得将自己的女儿送去给那个年近六十的高句丽王做妻子,于是便要将赵羲姮嫁过去。
这事儿办得十分不地道,哥哥嫂嫂都死了,唯一留下一个女娃娃,不好好照顾着,反倒送去和亲了。
但是更不地道的在后头,转头皇帝皇后就应了镇北王求娶的婚书,将赵明心许给镇北王世子。
镇北王封地平州同高句丽只有一江之隔,赵明心让赵羲姮代嫁不算,转头还得一日出嫁隔着一条江来恶心人家。镇北王又是割据一方的大势力,赵明心这婚事比赵羲姮的强了百倍不止。
赵羲姮揉了揉眼睛,在皇后来之前,挤出几滴眼泪,这才从浴池中出来,裹着件素白的外衫。
皮肤腻白如凝脂,眉微微蹙起,细长的眼睫敛下,加之削肩细腰,愈发显得娇怯不胜可怜,她轻轻掩唇咳了两声,柔弱娇艳的姿态令人心颤。
立侍的宫人小桃上前,在她身上又罩了件披帛,轻声道,“殿下,梳妆的嬷嬷们都候着了,尚宫大人们都在。”
赵羲姮一握小桃的手,身子细细的发颤,眼里逼出几点泪,一张娇艳的脸做出这样模样,只是让人心疼,恨不得把她娇软的身子搓进怀里好好安慰。
小桃掉了眼泪,真情实意地抱住她,“殿下,您不要怕,不要说只是去高句丽和亲,就算是下刀山进火海,奴都陪着您。”
“唔。”赵羲姮嘤咛一声,声音酥了人的骨头。眼眶生理性溢出泪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甚至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点点头,这模样显得悲伤更加逼真了。
从内室绕出去,皇后已经端坐喝茶了。
一见她,便抱着她好一阵哭,“阿妉,我可怜的孩子,如今各地割据,大周群狼环伺,不然我们怎么会舍得将你送去和亲?”
赵羲姮应和着乖巧陪皇后哭了几声,嗓音细细柔柔道,“阿妉都知道,阿妉为了大周的百姓,愿意和亲。”
阿妉是她乳名,父母亲起的,字同“媅”,是乐的意思。
她六岁丧母,九岁丧父,在旁人手底下讨生活六年,早就学会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招数。
她不表现的柔顺,想必人们提起敬城公主的时候,都得惋惜兼摇头,“小娘子命不好,死得早。”
这年头死个皇帝都不算大事,不要说公主。
可惜她阿耶阿娘苦心孤诣为她取得乳名,希望她长乐安康,倒是没应验。
皇后叫那些女官来给她梳妆,她乖巧应下。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女儿,妆还没成,皇后就已经坐不住,安抚她几句便走了。
在她心里,赵羲姮这小娘子平白一张祸国妖姬的脸,却没心思也没手段,心善好说话的紧,最温软不过了,不足她过多费心力安抚。
今日虽是大喜,但高句丽同晋阳相距千里,要走走停停坐一路车马,装束倒是不隆重,只取吉庆就足够了。
不多时候,那些礼官和女官嬷嬷也静默退下。
红烛噼啪燃着,赵羲姮身体轻轻发抖,眼眶微红。
小桃心想她是怕的,于是握住她的手,“殿下,奴还是那句话,哪怕殿下去刀山火海,奴婢都陪着您。”
一阵风吹来,赵羲姮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小桃以为她是感动的,准备再述衷肠,却被赵羲姮一把推开。
赵羲姮拉紧了衣衫,快步往浴池里间钻,环佩清脆作响,“鬼他妈的冬天,冻死本宫了。不行,还得进去缓缓,赶紧把炉子烧起来。”
果然,刚洗完澡就不适合往外跑,她都快冻哭了。
小桃呆呆怔怔愣在原地,眼角还挂着泪,维持着拥抱的姿态。
鬼他妈的冬天
他妈的冬天
妈的冬天
的冬天
冬天
殿下讨厌冬天她是知道的,但这种悲情的时候,主仆不应该抱头痛哭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果然殿下还是那个殿下,这几□□华宫里外人多,殿下一直装的娇娇软软,险些令她都忘了,他们殿下不同于一般的小娘子娇怯。
心理强大,且能屈能伸。
赵羲姮怕冷,阖宫上下都知道。顺和皇帝好面子,不会在几斤炭上计较,所以即便晋阳冬天连河都冻不上,赵羲姮宫里也烧着热炭。
今天人来人往的忙乱,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热气儿全都散了。
整个宫里折腾了一夜,第一缕阳光刺破阴霾的时候,两位公主的车辇已经出了皇宫正门,随之的是绵延数里的嫁妆。
与赵明心车辇里的欢快不同,赵羲姮辇车里的气氛带着从昭阳宫里出来的沉闷。
所有人都对赵羲姮的这桩婚事表示不满,甚至痛恨厌恶,尤其他们要跟着一同陪嫁去那样偏远寒冷的地方。
高句丽不过一介小国,物资短缺又野蛮,再想想赵羲姮原本的婚事,是陵城谢氏的嫡长子,又想想同日出嫁的赵明心嫁的是镇北王世子,她们就愈发显得不平了。
“知道的知道我是嫁人,不知道的以为我要上战场了。”赵羲姮咬着栗子糕,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调笑她们。
“笑一笑,别这么严肃嘛,等到了下一个官驿,我许你们出去玩儿。”
赵羲姮这么好,所有人都没笑出来,反倒是哭了,她们扯着袖子盖着脸,左右已经离了皇宫,也不怕说出来的话大逆不道被砍头。
“都是一群白眼狼,怎么能送殿下去和亲呢?”
“高句丽极北,一年里大半年都是冬季,殿下一向怕冷。”
“先帝只有殿下这一个孩子。”
“高句丽皇帝已经五十九了。”
“若是先帝还在,想必兵马都过了平壤,将高句丽踏平了。”
提起阿耶,赵羲姮脸上笑意也淡了淡,默默塞了满口栗子糕。
是啊,若是她阿耶在,不要说小小的高句丽,就算是鲜卑,也让他们的使臣站着进来横着出去。但是阿耶不在了嘛……
她眼眶红了红,往已经塞得很鼓的腮帮子里又放了块儿栗子糕,然后拼命灌水。
宫女们停了哭疑惑看向她,赵羲姮摇摇头,满不在乎道,“吃快了,噎得眼泪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