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他变得苍老了,两鬓已经染上了白,披在身上的破旧衬衣就更显得他有种迟暮的感觉。没有过多的言语,他只是朝着我憨厚的笑了笑便将我们让进了里屋。
“没想到你来了,这屋里乱的有些不成样子,你可别笑话我这当叔的。”
跨过一个不大的小院,院子里晾满了各种洗净的衣物。我再次走进了这幢二层结构的小楼,不过和我上次来不同,先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和霉菌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味道铺面而来,这里已经没有了原先的那种整洁,取而代之的是凌乱的摆设,到处可见乱放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一台黑白小电视机的天线已经折断,叔叔用电工胶布缠上了几圈凑合着使,破旧的粗布沙已经看不见原先的图案,扶手上油光锃亮的挂着一层油泥,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清洗过了。手工打造的木质茶几上还摆着几盘残羹,一盘拌黄瓜条、半个干硬的馒头……
到底生了什么?我的脑袋里瞬间轰鸣起来,难怪赵宏林说叔叔生病时那表情有几分玩味,我竟然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有些站立不稳,伸手扶住了姐姐:“清清和明明呢?”
“我送到他们姥姥家住几天,等开学的时候再接回来!”叔叔他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一边急急忙忙的收拾起来。
姐姐看看沙,觉得自己很难坐在这么恐怖的地方上。所以就顺水推舟地扶着我,而我现在没有心情考虑她在想什么:“那……婶子呢?”
我的这句话一出口,刚才还手脚不停的叔叔突然僵住了,慢慢的将茶几上的剩菜端起来,然后小心的抬头看了我一眼,这才犹豫着说了一句:“她……病了!”
婶子她就待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从我看见她地第一眼就已经明白这个家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因为在我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尖酸刻薄。双眼闪烁着精明的婶子,她的手脚被布条捆绑着蜷缩在一张单人床的角落里,即使我站在她的面前,也依旧眼神呆滞的看着窗外的天空呆。
我转身看着满脸疲惫的叔叔:“您……这……为什么?”
“嗨……”叔叔坐在床边看着自己地妻子:“她这是自作孽,怨不得别人。这是连累的两个孩子跟着一起遭殃!”
当初设计婶子和舅妈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而且后来舅妈那种为了让建光留下,舍卒保车般声情并茂的悔过表演,也让我忽略了另外一个人的处境。和舅妈那种纯粹的小市民不同,婶子其实是一个眼高手低,总想干大事却并没有那份才能的人。我为她提供了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也等于宣判了她的失败,更何况还是我设计好的剧本。
叔叔伸手摸出一包香烟,从中找出一个抽了半截地烟头,然后点燃它猛吸了两口,小屋里瞬间就充满了呛人的烟味:“她自己不知好歹,竟然贪污这么多的钱!事情一出全国的人都知道了,她娘家觉得丢人便一直都不让她回去看看。走到街上也总是有人指指点点,街坊四邻的没事就喜欢用她这事寻开心,本来她就是个小心眼的人,平时没少和别人吵架,以前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次她的脸都丢尽了,大家伙无论怎么说她,她都不能还嘴。就这么一气之下人就不大正常了……”
他说地简单,我却知道这个时代还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时候,以我婶子那种鸡肠小肚不被气死才怪呢,我虽然并不觉得她有多么的可怜。^但看看现在这个已经完全崩溃的家,我觉得这一切地罪魁祸就是我自己。真是难以想象那两个小孩子是怎样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下生活下来的。
“叔……我对不起您!”
他笑了,笑得是那样凄苦:“是我们对不起你!她这是自食其果,我这个当丈夫的也没能管住自己的老婆。原先我还想把差的那几万块的窟窿补上,可现在她这一傻,怕是没有指望了……”
他说地“几万块窟窿”是指没有追缴回来地部分公款,我当初并没有想斩尽杀绝。所以一直以为这是婶子为自己儿女留的后手。也就不在追究了。现在看来要么是真地被她挥霍掉了,要么就是怕自己的丈夫知道后还给我。所以一直私自藏起来。就算是最后这一条,现在的她恐怕也已经没有说出真相的可能了。我该怎么办?
回头看了看姐姐,她微笑着冲我点点头:“叔,是我欠你们的……您跟我去远山吧?”
他干笑了两声,然后又猛吸了一口烟头,直到香烟短的都拿不住为止才在鞋底上掐灭了:“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你婶子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到了远山只会刺激她,像这样其实也挺好的,厂子里念我这些年兢兢业业的不容易,所以还能网开一面的让我歇病假,我知足。”
他这是担心别人的看法呢?还是觉得对不起我所以不想再受恩惠?再者就是对我“赶尽杀绝”的做法心有微词!无论是那条,我都不能让这种日子再继续下去了,上辈子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亲戚也就算了。既然这辈子找到了自己的血亲,即便没有什么感情,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受罪。可看他那坚决的表情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相劝。
姐姐看出我们之间的芥蒂“叔叔!按理说我是个外人,不过小风是真心实意的想帮助您,再说即便您能甘心这样过下去,那两个孩子的前程也要受到影响,到了远山您能让他们上最好的学校,受到最好的教育,将来长大成才也有能力帮助您呀!”
还是姐姐会说话,这句话正好说在了叔叔的软肋上,现在的工厂还能靠矿山运转,过几年一旦煤层见了底就会影响到整个城市的经济,到时候连工厂自己的都自身难保,叔叔这样长期泡病号的人员肯定会登上下岗的黑名单。历史上也的确是如此。
叔叔沉默了,本想再掏一支烟抽上几口,可夹着烟卷的手还是将已经抽出半截的新烟慢慢的推了回去,我知道他在犹豫,自己儿女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的决定上,任谁都会毫不迟疑的答应我,可他却还在犹豫,只因为他是一个正直的人。
看他举棋不定的样子,我决定再加重一下砝码:“婶子到了远山可以在医院里受到专业的照顾,也许那天就有可能恢复,到时看见自己的儿女都健健康康的长大,也对康复有很大的好处,再说即便您照顾的再精心,也不可能在孩子的心中代替母亲的作用,而且……我从没有记恨过她!”
不管叔叔是不是相信了我的话,也可能是考虑到自己儿女的将来,最终他回头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妻子还是点了点头。
这年代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虽说已经进入了九十年代,可在这个依旧保持这淳朴作风的地方依旧不能容下异类存在,要不是国营单位特有的终身制管理方法,叔叔一家真的有可能会流落街头成为乞丐,我知道这并不是他们厂领导有多么的仁慈,很可能是赵宏林在背后施压才保住了叔叔一家的收入来源,所以我也不跟他们客气,直接为他办理了停薪留职,倒不是我真的想留什么后路,只是北方人特有的恋家情节让人无法割舍对自己家乡的感情,至于那幢公产的二层小楼则直接现金购买下使用权,也就是说无论这个企业将来如何变更,这幢房子都已经是叔叔名下的财产了。
站在古冶火车站的站台上,我遥望着站外远处的矸石山,常年开采堆积了海量的石头,现在已经变成上百米高的山包,这些东西在远山可都是能变成钱的宝贝,可在这个国有大型煤矿(开滦煤矿)的眼中,这却是无法处理的垃圾,过不了几年,可采煤层将逐渐枯竭,如果想继续挖掘就必定会触动城市的根基,这个车站将会废弃,煤矿的效益也每况愈下,叔叔他们那个以生产和维修开采机械为主的大型机械厂也将濒临破产,到时候这座城市的经济将不可避免的生倒退。姐姐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看了看山头,又看了看我,我在思考的时候她绝对不会打搅我。
叔叔因为还要处理这边的事情所以暂时不会跟我离开,而我那边要想安排他们的生活也需要和家里人协商一下,而这时他正从远处跑了过来,手上还提着几盒这里的特产:“你来一次我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这是几盒麻糖,你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我点点头接下了糖:“叔你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让弟弟妹妹们受半点委屈,等我那边办好了转学手续,就马上接他们过去。”
他再一次笑了,这回没有以前的那种沉重和心酸:“我就将他们交给你了,好好教育,让他们学好,不听话的时候你这个当大哥的就下手打!千万别让他们变成你婶子那样自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