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六十九章】
大雨磅礴, 浇在沈茴的身上。她身上厚重的凤袍变得更加沉重了。她手上的血迹却在雨水的冲刷中,逐渐没了踪影。
蔓生举起伞,遮在沈茴的头顶。可这暴雨实在是罕, 遮不了少雨水。
暴雨中的臣子们, 或跪或立, 无不惊愕地望着站在石阶上的皇后娘娘。惊于陛下被砍下头颅的死法,更是震于皇后娘娘说的话。
不,不是皇后娘娘了, 应该改口尊声太后了。
可是……
可是, 这样吗?
弑君,乃天下罪。
犯了弑君罪的人,理应五马分尸、满族抄斩!难道他们这些臣子当真要枉顾礼法, 让这样犯了弑君罪的女人坐在太后的位子上,养尊处优享受荣华富贵?
即使, 他们心都知道皇帝荒唐。事关生死, 贪官庸材盼着明君。
可是几千年帝位的敬畏已然刻在骨血。跪拜皇权,早已成为种本能。
跪在后排的个文臣站起来高声讨伐:“娘娘这话说的大义灭亲很是正气,可逃不过死罪!切都写在律法中, 理应按律法处置!”
他说了这话,朝臣们窃窃私语起来, 明显人赞他的话。
沈茴并不意外。
她平静地望着石阶下的朝臣,开口:“那依李大人的意,哀家杀了昏君为民除害,该如何处置?”
李大人愣了会儿, 才开口:“娘娘大义,既已作出这样前无古人事,应当知道自裁殉葬才能成其美名, 不辱沈家忠烈名!”
“哈哈哈哈……”大雨声中,忽然响起阵爆笑。
角落的沈元宏掀开蓑帽,扶着拐杖站起身来,指着李大人大骂:“迂腐的东西!我沈家女如此,死了八百年的列祖列宗都觉得骄傲!”
直很平静的沈茴忽然怔了怔,脸色瞬微微发,惊愕地望着暴雨中的父亲。她不知道父亲来了!
阴天下雨时,父亲的腿总是很疼。她想到父亲在这样大的雨中跪了那样久,心被狠狠地刺了下。
江潮漪从殿内走出来,望向自己的父亲:“若要治娘娘弑君死罪,那本宫亦是帮凶,该满族抄斩。”
右望着小女儿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
在很早前,他就决议辅佐煜殿下。比起忽然入宫的大皇子,至少齐煜身后沈家,还这样位风骨傲气的母后。虽然今日事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可立场早已站稳,不能移。
“今日殿内人,或弑君、或帮凶、或未能救驾,全是诛九族的死罪。”这次开口的,是贤贵妃。
满朝文武逐渐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砸在身上的凉凉暴雨更是帮他们更快地清醒。
皇帝死了,什么不好吗?
于清官来说,这样残暴兽行的帝王退位,是好事。
于贪官来说,将要继位的幼帝和太后的年纪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岁,是好事。
这个时候追究娘娘的罪,那满殿的女眷呢?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家人。若当真要追究,今日在这的所人,无能免罪。
杂乱的议停下来,所人都再次沉默下来,心中沉、计较。
沈茴视线越过雨雾中的朝臣,望向远处。直到隐约听了马蹄声,沈茴的唇角才轻轻勾出丝笑。
她偏过头,低声吩咐平盛,去将她父亲扶到室内,不让父亲再淋雨。
她转过头望向黑压压的臣子们,她琢磨着怎样才能更威严的样子,便悄悄学着裴徊光慢条斯理的语气:“国不可日无君。煜殿下正统身,理应继承大统。众爱卿可异议?”
整齐沉震的马蹄声,衬着沈茴的话。
周显知带着担护卫京都安全的三千羽林骑兵,大摇大摆朝着金露殿而来。高头大马上的羽林军,个个亮铠金刀。
所谓威逼利诱。利诱后,当然是威逼。
身上的衣服又湿又重,手腕还在酸痛着,沈茴明显已体力不支。她勉强支撑着,努力让旁人完全看不出她的疲惫。她抬高音量:“岑高杰!”
“属下在!”岑高杰快步穿过大殿,走向沈茴,跪地行礼。
身为禁军首领,他担着这样的职责,些事情便不能做。所以刚刚在殿内,他能做的,只是放任那些人行刺。而此时,他卑躬跪在沈茴面前,心想的是若这些朝臣冥顽不灵,他便褪下这身禁军铠甲,誓死护卫娘娘周全!
古往今来,宫变总是血流成河。禁军、羽林军都成了娘娘的人。异议?谁敢异议谁就不可能活着出宫。
右俯首跪地,高呼:“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断人跪地,俯首跪拜:“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这重叠的千岁中,很朝臣心是茫然的。各种心掩藏在这声又声的千岁中,声声交叠,隐隐压过轰鸣的雷雨声。
很臣子心个疑惑。他们没异议了,那司礼监呢?
他们眼睁睁看着裴徊光进了殿内。然而裴徊光直到现在都没表态……
所人都跪地高呼千岁时,浇灌般的暴雨忽然戛然而止。风停雨歇雷熄,厚重的乌云不了踪影,满月当空,皓照万。
裴徊光抬起眼睛,瞥眼夜幕中难得到的满月。他听着那声声的千岁,再望沈茴的背影眼,转身继续缓步往前走,穿过南,走到了前面的金露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
裴徊光步步朝玉阶上的鎏金龙椅走去,十分随意地在龙椅上坐下来,侧首望向左侧搭手内壁。
他幼时涂鸦刻画的小乌龟已经不了踪影,应当是被能工巧匠巧妙地磨平了,点痕迹都没。
裴徊光没再去听后面的响,他安静地坐在这,似乎陷在回忆。
他看到了自己,那个在这无忧奔跑的自己。还板着脸的哥哥们,追着他玩的姐姐们。就连垂首站在旁的宫婢望着他笑。
裴徊光个人孤零零地坐了很久。
邪功让他不能太大的情绪波,他麻木地去回忆,细细感受着胸腔窒闷的疼痛。
他还记得,母后是如何带着后宫的妃嫔和所不愿受辱的宫女自缢。她们的尸体挂满游廊。他边哭边往前奔跑,风卷着血腥味,让她们的尸体轻轻地摇晃,衣摆拂在他的头脸。那条游廊怎么跑不到尽头,目所及,都是游廊两侧张张或熟悉或过的闭目苍脸庞。
他还记得,在那些饿肚子的日子,乳母是如何偷偷割肉喂他。
他记得,姐姐总是能弄来吃的。糖饼、包子、麻花,甚至是糖。只是姐姐每次跑来给他带吃的时,身上的衣服总是乱糟糟的。那个时候他还太小,根本不明姐姐身上乱糟糟的衣服代表着什么。那年,姐姐不过十岁而已。姐姐笑着问他糖甜不甜,他点头说甜,只是就块,太少了。姐姐晃着手的拨浪鼓哄他,说二天会给他带更的糖。
没二天了。
二天,姐姐没回来他。她的尸体被送回来。他想跑过去姐姐,被乳母哽咽抱在怀,纵使他怎么哭怎么求,乳母不准他去姐姐最后面。
他记得,卫氏人筹划半年久的逃走计划。计划失败了,马上要过桥了,可那些人很容易追上来,将他们堵在桥上。
那些人围上来,嘲笑着他们的垂死挣扎,他们命令卫氏人将太子交出来。不交?那个男人笑着数数,每数声,便杀人。
他被并不知道名字的人护在中。没人把他交出去。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个个倒下去。后来,他被人捂住了眼睛,不准他再看。
慌乱中,与他岁的表哥凑到他耳边说:“你不能死,你是我们的太子!”
然后,表哥哭着跑出去,说他是卫珖。
卫氏人围在起,与追上来的人周旋,他们故意激怒大齐的士兵,献出自己的性命,让他们虐杀。为的,就是站在后面的人,悄悄脱下衣服,编出条结实的长绳,绑在他的身上,将他点点送到悬崖下。
若太人跟着逃下去,那样太显眼了。其他人都没下来,用自己的性命给他拖延时,告诉他直跑直跑,就会看接应他的人。
他听着那些人虐杀的笑声,哭着往前跑,跑啊跑,跑得丢了鞋子。他好像在地狱奔跑。
的确,他得救了,到了接应他的人,他的父皇。
可是父皇变成那个样子,他快要认不出坐在轮椅上满身烧伤的父皇。记忆的父皇,仁慈、和善、俊朗的五官永远带着笑。可是接下来的十年,他唯的亲人,将他推进另个地狱。
父皇成了那个样子,知道自己不能复国了,把所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父皇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嘶哑的嗓子他吼,边边告诉他要复国!
复国!复国!复国!
复国?呵。裴徊光冷笑。
父皇疯了。他却心很清楚,复国是不可能的。
卫氏人都死光了,还哪国可复?
可笑。
至于吗?
将所卫氏的人关进玱卿行宫,不惜花费年久,将卫氏人从五湖四海抓回来。即使,些并非是皇室人,只要姓卫,就会被抓过来。卫氏,个不留,势要彻底抹除这个姓氏。
至于吗?
裴徊光慢慢抬起头,用猩红的眼睛望着逐渐朝他走来的沈茴,低哑开口:“娘娘做错了。”
他不要复国。
“咱家穷其生所为的,不仅是齐氏惨死个干净。更要齐氏王朝恶行丑态罄竹难书,万万年后的后辈指着史册继续谩骂,遗臭万年。”
“不够。”裴徊光疲惫地低笑着,“咱家与娘娘说过,皇帝谁当无所谓。下任皇帝必然是昏君。娘娘让齐煜当皇帝,才是真正与咱家走到了立面。”
沈茴垂目望着裴徊光。她问:“你每个月十五应当很重要吧?”
裴徊光恍惚了下,笑笑:“是。每个月十五,咱家内力尽失,体弱无力,是最好下手的时机。”
“原来是这样……”沈茴轻声呢喃。
裴徊光拉过沈茴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所以,娘娘可以轻易杀了咱家,就像杀了皇帝那般,刺下去,为民除害。”
他自嘲笑:“别刺歪。”
沈茴挣开他的手,用湿凉的手心轻抚他的脸颊。
“我知道了。”她说,“那以后每个月十五,我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