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五十五章】
裴徊光莫名想起沈茴笑着对他说过的话——
“我原本日渐好转, 可自从招惹掌印,竟又越来越不好。听说个人造孽,是会连累家人的。那些被掌印害死的无辜人不敢报复掌印, 会不会迁怒我呢?”
明明是炎炎夏日, 明明是最喜严寒的他, 却在这刻感受到彻骨的冷意。
老太太又告诉裴徊光件事情。
“沈家的孩子因为从不贪生怕死,都早早送性命。当初封后的圣旨送给蔻蔻,沈家原本准备毒酒, 决议举家共赴黄泉。”老太太轻叹怅然, “蔻蔻,到底是从小跟老借性命的孩子,过日少日。彼时又是沈家最后个孩子, 怎么忍心呢。”
老太太不愿意在沈茴的病上多说。
“勉强来让自己被沈家人接受很难吧?”老太太望着裴徊光的目光里,温柔中带着慈爱。
她又缓缓摇头, 说:“不可能的。就算将来朝日面上过得去, 沈家人也永远不会从心里认同你。”
裴徊光沉默地听着。
“北阳关连连溃败,是你从中作梗。这不仅是战败,更是无数将士死在沙场上, 无数个家庭失去丈夫、夫君和儿子。你无所谓这些人的生死,可是蔻蔻都记在心里。沈家人也记在心里。沈家父子生从戎, 奔赴北阳关的将士们,他们的旧识、旧。”
“别怪姥姥说的话直接。姥姥这么大岁数的人啦,也懒得说话弯弯绕绕。”
“沈家人也自笑愚忠。可穿上那盔甲,纵使帝王昏庸, 亦要死战外敌。因为守卫的并不是齐氏皇族,是脚下的土地,是后个又个普通的家庭!”
老太太絮絮说很多。
裴徊光面上挂着温润的浅笑, 只是眼底依旧漠然。
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
“这间善恶都因果。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果,又何尝不是下另场因。你就不怕……”老太太眼中浮现心疼,声音里带着惋惜。
裴徊光含笑望着老太太,声色也温和:“姥姥,咱家这生就是万人恨的下场。理该此。”
他说的轻飘飘的。
他知道啊。他从来不认为沈家会真正接受他,分明隔那么多的血命。
老太太皱着眉,凝视裴徊光好会儿,忽然问:“小光,除杀人,还什么事情能让你开心吗?”
裴徊光望着远处的山颠云雾,缓缓摇头:“没。”
老太太不太高兴,再问:“连我的蔻蔻抱你亲你,你也不开心?”
裴徊光微怔,诧异地望老太太,完全没想到老人家说话这么……
老太太不高兴地摇摇头,站起来,往前走。
裴徊光走上去扶她,老人家很不给脸地推开他的手,执意自己走。
万福寺里的人并不多。
裴徊光和萧家老太太赶到山上的万福寺时,并没见沈家其他人,只见沈茴个人跪在高大的佛像前,缓声诵着忏经。
坐在解签台后面的高僧垂着眼,捻着腕上的佛珠。他听着沈茴虔诚诵着忏经许久,终于睁开古井无波的慧眼。
“这位女施主为何事忏?”
沈茴合着双眸,将剩下的句诵完,才缓缓睁开眼睛。她抬着脸,仰望着佛像慈悲的笑,说:“为死去的无辜亡魂忏。”
“阿弥陀佛——”高僧摇头,“这位女施主生善相,做何事枉害无辜人?”
沈茴仰望着慈悲的佛子,沉默许久,才轻声说:“他做的,便是我做的。”
裴徊光站在门外,遥遥望着沈茴跪地的纤细影。
他轻笑声,带着嘲意。
只觉得沈茴傻得令人发笑。
可是,心里又忍不住因为她的荒唐傻行,窒闷难捱。
老太太无声轻叹缓缓摇头。她又在门外等会儿,才抬步往里走,边走边开口:“蔻蔻,怎么就你个人,他们都去哪里?”
沈茴赶忙起迎上去。
“他们都在后面。”
沈茴扶住姥姥的手臂,抬起眼睛望裴徊光,偷偷去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姥姥累不累?去后面歇歇吧。”沈茴低声说。
“姥姥上炷香就过去。”
沈茴点头说好。
老太太从小僧手里接过香火,朝佛像走过去。
沈茴没跟着,她站在裴徊光边,悄悄问他:“姥姥没唠叨你吧?”
裴徊光垂眼,目光落在沈茴的脸上,多她眼,才说:“倒也不算唠叨。”
沈茴觉得哪里怪怪的,侧首打量着裴徊光。裴徊光却抬起眼睛,望着寺内庄严的佛像。
佛能渡谁呢?
可笑。
沈家在寺中斋饭,才启程回家。到沈家时,色经黑下来。
沈夫人拉着沈茴的手,担忧地说:“奔波这样久,今晚能不能多留晚?母亲担心你再折腾会吃不消……”
沈夫人很犹豫,她担忧沈茴偷偷从宫中溜出来的行为会给她带来麻烦,又担心女儿的受不继续马车颠簸折磨。
沈茴的确累。
她笑着点头,说明早上和家里人起早膳再回去。
家人都很欢喜。
萧家老太太纵使很多话想拉着沈茴说,可担心她吃不消,也不让她陪着,是敦促她回房之后好好泡个澡,早些躺下歇着。
沈茴应下。
沈元宏坐在椅子里,声不吭。直到沈茴离开,他望着沈茴走远的背影,目光又落在沈茴边的裴徊光上。
“他不走?”沈元宏终于问出来。
然谁也没接话。
裴徊光在的时候,拾星经习惯将盥室的东西准备好之后,悄声退出去。
沈茴解着衣带的动作停下来,她转过走出盥室去找裴徊光。裴徊光站在沈茴的梳妆台前,正在摆弄梳妆台上沈茴的只手串。
听见脚步声,裴徊光回头望过去。
沈茴打着哈欠朝裴徊光走过去,她去拉他的手,软绵绵地晃晃,低声说:“没力,你帮我。”
裴徊光着她困倦的脸,没动。
沈茴就扯着他的手再晃晃。她再朝裴徊光走步,另只手攥着他腰侧的衣襟,整个子软软地贴过来,软软地靠着他。
裴徊光手掌习惯性地搭在她的后腰,感受着掌下的脆弱。然后将人抱起来,抱到盥室去,为她脱衣,帮她沐洗。
沈茴还坐在浴桶里的时候,就力不支,合上眼睛睡着。她将脸偏到侧,抵在浴桶边儿上,蹭点水。
裴徊光将人从浴桶里抱出来,宽大的棉巾给她擦去上的水,再动作很快地给她穿上宽松的寝衣,将她抱出去,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
沈茴经睡得很沉,被裴徊光放在床榻上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
裴徊光立在床边凝望她会儿,才悄声上床,在她边躺下,将沈茴轻轻拥在怀里。
沈茴越来越容易疲惫。
她的,的确日不日。
翌日,沈茴醒来时,裴徊光不在边。
她打着哈欠坐起,望着侧空着的床榻发会儿呆,才掀开被子下床。沈茴和沈家人经早膳,便带着边的人离开沈家,回行宫去。
早膳时,谁也没询问裴徊光去哪里。甚至也没提到裴徊光这个名字,家里人只是反复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
沈茴都甜甜笑着应下。
回行宫之前,沈茴又去趟苏家。
这应该是最后次。
沈茴刚从暗道回到浩穹楼,平盛急匆匆地迎上来,脸色些焦急。
沈茴远远见他的脸色,心知恐怕发生什么大事。平盛平日里爱笑,很少露出这样焦急的脸色。
“娘娘,昨儿个您不在宫中。陛下召些大臣进宫来……”平盛顿顿,些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沈茴蹙眉追问。
她在心里猜测着皇帝又想干什么荒唐事。
平盛咽口唾沫,才艰难地继续说下去:“陛下自来关凌,直想二次选秀和搬回京中。可是朝臣以劳民伤财国库空虚为由,齐力劝阻。陛下想个生钱的法子……陛、陛下昨日在宫中设宴,让、让几位妃嫔相伴……”
平盛擦擦额上的冷汗,声音低下去:“陛下逼进宫的几位大臣扮演嫖客的角色,挑选宫中妃子。晚上千……”
沈茴搭在桌上的手,颤颤。她缓口,盯着跪地的平盛,字句地问:“你说什么?”
平盛明白皇后娘娘听懂,只是时震惊,他低声说:“陛、陛下昨晚共赚万黄金。”
她搭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攥成拳,质问:“没人阻止?”
平盛红着眼睛,颤声说:“陛下不满臣子阻拦选秀、回京,这是故意跟朝臣们对着干。大臣们忽然被召进宫,卸兵甲还能何阻止?倒是位孙大人因愤怒大骂,被陛下下令斩人头。”
沈茴恍惚下。
昨?她在万福寺中诵忏经的时候?
沈茴紧攥成拳的手缓缓松开,她僵直的脊背也慢慢无力地软下来,靠着椅背。
站在边的沉月犹豫下,才说:“娘娘,还件事情……”
沈茴抬眼望过去。
“昨儿个丁才人过来送糕点,闲聊中得知她的姐姐丁千云所嫁的新婚夫婿这次也应征,去北阳关。”
沈茴幼时病弱,极少出门,闺中密友极少,丁千云倒是个。瞬间,她想起年少时,和丁千云促膝笑谈的时光。
她的抽屉里,还丁千云写来的信。在信里,丁千云新婚的欢喜笔触告诉她,她夫君对她很好,婆婆妯娌都很好……
沈茴忽然想起件事。
“沉月,你把军事图拿来。”
她几乎是跑着奔过去,将军事图摊开。发颤的指尖在地图上寻找到这次哥哥剿匪的地方。她再颤抖的手,指北阳关。
竟,快马加鞭只需三日。
北阳关粮草断绝连连溃败死伤无数。哥哥会去吗?会的。
可,裴徊光让北阳关成去无回的地方。
他要干什么啊!
沈茴瞬间白脸。
他早就告诉过她……
他要下大乱,伏尸百里。
沈茴手压在心口,心脏快速跳动着,口血吐出来,溅在羊皮纸的军事图上。
“娘娘!”沉月大惊,立刻让平盛去请俞湛。
沉月心疼地说:“娘娘,要不您去求求掌印?”
沈茴缓缓摇头,凄然笑:“我在他心里没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