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凌脸上一黯道:“正逢家父忌辰,王凌回家祭奠,本来早就该回长安去了,没想到却出了这种意外,只能受困于此了。”
王凌也是王氏族人,叔父王允官至司徒,他们这一支也随之在王氏族内水涨船高。不过王允长期在外,一直不是王氏族内主事人,王凌年少,也游离在权心圈外。这一次意外,王凌对刘封没有其他王氏子弟的畏惧,也没有任何怨愤的样子,仿佛只是经历了一件细微小事一般,难得他年少才俊,却有如此镇定。
“彦云就是要借着此方,躲过此事?”刘封有些玩味的笑了笑,按照他的标准,像王凌这种王氏内围子弟,并不是这一次赦免的对象,不过此时他却觉得,这个人的出现,纯属是个意外,本来也应该没他什么事的。
王凌淡然一笑:“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落入刘公子手上了。”
刘封一顿:“当初王祈举事的时候,彦云是否也恨不得将刘封碎尸万段?”这一句话,却是严肃了起来。
“你我本无仇怨,当日刘公子盛情,王凌依然感铭在心。”王凌定定的看着刘封,声音里赫然有些失落,“王氏举事,也是被逼无奈,王凌身为王氏子弟,自该尽一分力。”
“被逼无奈?”刘封冷笑一声,“我父子入主并州,虽算不上对王氏尊崇优礼,可也不曾为难过王氏一族罢?”
“钟繇禁令出行,已有几个王氏子弟违令被戳,无任何情面可言,外间又有传闻叔优叔父已经先一步归顺了袁绍,刘公子这一次回来,便要与王氏不利……”
非是当事人,不能体会到当时的紧张,刘封对王凌的解释,信也好不信也好,也都没有任何区别了。
“不知刘公子,将要如何处置王氏一族?”迟疑了一下,王凌还是认真的问道。
“妇孺全放了,包括王祈的家人,也一概不论。至于亲围子弟,这一次晋阳城内死伤万余,自然依大汉律法行事。”依法行事,自然没有放过的理由。
王凌手心微微一抖,所谓的亲围子弟,也包括了他在内,抬头看了刘封一眼,却淡然笑了起来:“总是刘公子高抬贵手,能得如此宽厚处置,我王氏一族,感恩不尽。”
“我已撤了围捕令,王氏族人如有脱难者,一概不论。”刘封也不理他这似是反讽,似是由衷的话,微微一顿,笑了笑道,“朝廷多难,全赖司徒尽力与董卓周旋,才保得陛下无事,这一次,彦云大概也不会有事罢。”
王凌一怔,胸口一块巨石顿时松了下去,几乎便要脱口而出的问一句“当真”,只是他自幼受得家族严格的礼仪教导,这一刻,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只疑惑了看了刘封一眼,有些不信的道:“刘公子这口子一开,将来如何惩戒叛上作乱者?天下之人,怕是不会敬服刘公子宽厚,却尽会欺刘公子软弱了。”
人善被人欺。
当造反成功可以换取无数的荣华富贵,代价却不过自己一条命时,造反便最有利可图的一条路,况且,男儿汲汲以求名,纵然杀身成仁,又有何所惧?
这么点道理,刘封还是懂了,然而却也不在乎,或者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洒然一笑道:“你们王氏一族在并州的数百年积蓄,尽皆收归州府所有,王氏一族或有亲族可以依靠,不致有冻饿之忧,然而只要刘封一日不死,你们便永无出头之日。世间多有才智之士,将来取舍如何,不在一纸杀令。”
“嗯?”王凌想不到刘封会如此自信,想了想,却又有些恍然,王氏一族数百年积蓄,那是何等的规模,去了田宅所有,王氏一族就成了无根之浮萍,纵然还他族亲友相助,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何况王氏还是并州第一豪族,如此天上人间之巨大变化,自然也足以为后来者戒忌。
想通此节,王凌却又有些迟疑了起来,打蛇不死反遭蛇咬,话粗理不粗,当即摇了摇头,道:“王氏子弟,多有才俊者,亲朋故旧更是遍及天下,刘公子没收了王氏所有,却不会饿了我们,只是这么一来,父兄之痛,破家之恨,刘公子便是王氏一族不共戴天之仇了……”
“依彦云之见,我正该对你王氏一族赶尽杀绝了?才好一了百了?”刘封闻言大笑了起来,几个侍卫略略摆了些吃食上来,刘封示意王凌坐下就用。
王凌也不拒绝,自知失言,尴尬的轻咳了一声,自嘲的道:“我躲了一日一夜,想不到会在这里受了刘公子款待。”
刘封再不说话,静静的等他用食,也只陪了几杯酒。
少停,王凌便放了筷子下来,却欲言又止。
“彦云往后,还是会回长安的罢?”王允设计离间董卓吕布,连环计,凤仪亭,四大美人之貂婵,在后世已经成了一个不朽的传奇,其间几分虚几分实,刘封也是好奇得很。他知道,吕布自朔方败回之后,实力大损,董卓却在李儒的授意下依然对吕布依然信任有加,添兵增甲,一如自己凉州旧属,甚至亲厚尤有过之,也更惹了诸多凉州旧部对吕布嫉恨不已。虽然明知道吕布是出了名的喂不饱的饿狼,毕竟如此重恩礼遇,刘封更是好奇王允能有几分把握“重现”他的这个传奇,是否,真有美人计这么一说。
“并州王氏已为刘公子一扫而空,王凌,自然是回长安了。”王凌笑了笑道,眼角微不可察的一丝黯然,却分明落入了刘封眼中。
刘封便有些犹豫了起来,举杯与王凌致意,掩过了自己的迟疑,停下手,才试探的道:“长安诡异变幻,彦云回去,只怕还是会遭了池鱼之秧罢?既然太原王氏已经一朝覆灭,彦云何不借此机会,隐姓埋名三两年,待天下太平再出世致用?”
“刘公子美意,王凌感激不尽。”王凌从悠悠神思回缓过来,自失的一笑,“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既蒙刘公子厚德高抬贵手,王凌又怎敢贪生避匿。且叔父忧心王凌生死,若是王凌一去不回,反分了叔父心神,王凌更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刘封默默点了点头,言尽于此,王凌倒是半点不与自己避讳,想来王允的事,能与他相商与的,也就这个王彦云了,而所谓的回乡奔祭亡父,怕不正是王允的借口,欲要全他一命罢,只是不知王允什么时候行事,自己或许可以趁着长安大乱之际,出兵驱逐李傕郭汜,抢在曹操之前,挟天子以令不臣……
“刘公子?”看着刘封**,王凌奇怪的唤了他一声。
“嗯?”刘封回过神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挥手示意几个侍卫下去,只有鲍出一直留在左右,“司徒欲行大事,刘封有三两句话,还请彦云转达。”
事实上,当日刘封请动蔡邕欲留王允一子在晋阳,最终在王夫人的坚持下,却没能成行。然而王允叔侄却也各自凛然,直觉刘封似已察觉了自己的心思,只是相关事宜,除了自己叔侄二人,再无第三人参与,又让王允叔侄半信半疑,百思不得其解,一时举棋不定。也因为一直还没得到董卓的真正信任,这事便一直拖延了下来,这一次王凌所谓的回乡祭父,其实却也是王允迷惑董卓的一招,无论如何,王凌事后还是要回到长安,接受董卓的征辟的,王允依然会将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交到董卓手中,以换取董卓的信任。虽然王凌回并州之举看似可有可无,却不失为多一道争取董卓的杠杆,须知如此重大举措,哪怕任何丝微之处,都是极可能影响到最终的结局,这也是王凌为何非得再赶回长安去的一个重要原因。
几番试探之下,王凌便也确信,刘封对自己叔侄的心思其实早已了然于胸了,虽然不知道刘封这份认识是从何而来,更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出了差子,才让刘封瞧出了破绽来,王凌依然身上凛凛。想天下智者,不知凡几,刘封既然看得出其中虚实,自不信其他人都是瞎子傻子,董卓身边,更不乏才智之士,若是他们也瞧出了端倪来,那后果……
想到此处,王凌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恭恭敬敬的与刘封深施一礼:“刘公子厚德赐教,王凌敢不洗耳恭听!”
“凉州士民无不视董卓如天人,无董卓,则凉州精锐不过一盘散沙,再不能成事。倘若日后天助大汉,司徒事成,但请司徒网开一面,只诛首恶,从者不论,以免逼狗入穷巷,最终狗急跳墙,反起伤人!”刘封想了想,还是将这话说了出来,却不知自己是怎么心思,若依并州的利益,自然是天下越乱,朝廷越是威仪扫地,走投无路,他的机会也越大。其实这一番话,对刘封来说,却是不智得很。
王凌闻言却是脸上一白,微微一笑道:“刘公子今日赦免了王氏一族,是不是,也是基于同样的心思?”话一出口,便又大悔了起来,无论从哪一点上来说,刘封的这一番话,都是善意的提醒,只是王凌自己刚从鬼门关上回过,内心确确实实也对刘封的网开一面生起感激之心,情同此类,难免便有些神思过敏了起来。脸上一红,起身与刘封深施一礼,歉然道:“王凌惭愧,一时言语无状,请刘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如此恩情,王凌必不敢忘!”
刘封也知自己有些用词不当了,对王凌的反问便也不放在心上,淡然一笑,道:“得失权宜,以司徒之智,当不难明白,刘封只怕司徒存了除恶务尽了心思,反伤了自己。”
“多谢刘公子提醒,若是真有成事的一天,王凌一定提请叔父,详加考虑刘公子所言之事!”收起心中的不安,王凌起身长立,深深的与刘封一揖。虽然种种纠葛,他是再难与刘封交上朋友了,只是刘封的这一份情,却让感激不已。
刘封看王凌如此心态,也知这事王允叔侄应有七八分把握了,只是这种事是绝不可能有个确定的时间表了,便也不再多语。拍了拍手,一个侍卫捧着个包上来,刘封也站了起来,与王凌重重的一揖,道:“经着晋阳之变,彦云与我,怕是再难为友了,若再多留你,恐怕徒惹了有心人的猜疑,这里有些盘缠及换洗衣物,彦云俊达之达,想当不会矫情罢?”
这一拜,却是刘封感佩王允能大智大勇,舍家为国之壮举,虽然不知道王允一家在最后长安为李傕郭汜所破时有几人能够逃过这一场劫难,王凌死生如何,他这一次再回长安,怕不正与当年荆轲易水之别,情形有异,壮怀何差!
王凌也感觉到了刘封对自己叔父真正出自内心的敬意,郑重的接过这个包,捧在手中,慨然道:“大恩不言谢,此事无论成败如何,王凌都不忘刘公子今日相送之情!”
刘封转身抬起酒坛,与王凌满上一碗,也给自己添了一碗,递到王凌面前:“彦云此去,生死未知,请满饮这一碗,今日一别,不论日后是敌是友,请彦云记得刘封这个朋友!”
王凌接过酒,鼻息顿时有些急促了起来,深吸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罢了,却又长长的吐了一声,似着御了千斤重担一般,说不出的轻松,双眸却已染上了血红之色。突然“呯”了一声,将手中之碗,狠狠的砸在地上,激起了千般碎片,四下飞溅,王凌再不发一言,冲刘封重重的抱拳一礼,转身大踏步出了营门而去。
英雄一去,大树飘零。
刘封微微有些失落,只静静的看着地上陶碗碎片,突然自失的笑了起来:“好好了一只碗,干嘛就砸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
试顽的一句话,从他口中出来,却是黯淡无比。
王凌的身影却又折了回来,仿佛没听着刘封这句话一般,只静静的看着他。
“彦云因何去而复返?”刘封有些奇怪了起来。
“有一个疑问,没得解出来,王凌就是死,也死不瞑目了!”王凌面无表情,认真的道。
“彦云但说无妨。”
“你是怎么看出我叔父的心思的?”王凌轻呼了口气,缓缓的道,这一句话,却又似着分外的沉重,压得他一直缓不过气来。
“嗯?”刘封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道:“司徒一生为官,刚直不阿,出了名的嫉恶如仇,当年十常侍之凶顽,司徒视若无物,而今董卓逆天行事,人神所共愤,司徒却能与他曲礼相事,事有反常即为妖,我不过大胆猜测一下罢了,却想不到误打误撞,当真蒙对了。”
误打误撞瞎猜是有的,然而如此确信,却不是这个原因。
王凌迟疑的看着刘封,仿佛要从他闪烁的双眸中翻出什么出来似的,却又一直没能确定,然而,他又有什么理由还要欺骗自己?王凌突然“嗤”了一声惨笑了起来:“叔父性情如此,对此事有所怀疑的人,只怕不在少数罢。”
一旦事泄,阖门老弱,焉能再有孑遣?
说罢这话,王凌当真不再言语,转身就走。
刘封却怔怔的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在消失在茫茫细雨中,突然更有一种失落涌上心头,最后,却化为了轻轻的一声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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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太原王氏叛叛刘备逆迎袁绍一事,终于有了结果,自王祈以下亲围子弟被诛三百余人,王氏族兴老宅,血光一片,太原王氏在并州所有田产,除了王柔一门,尽归了州府所有,赫赫太原王氏,除了在外在外为官及游学的,就只剩王柔一门,奉扫祖先宗祠。此事虽酷,却也在情理之中,世人伤叹王氏灭门之惨,却也同时慑于刘封行事之烈。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王氏一门所有妇孺老弱,刘封却一概不论,更不贬斥为奴之类,听凭王柔兄弟收养,至于王祈以下王氏死难者,也听凭王柔收敛。
事后,王柔依仍在职西河太守,所有见存王氏子弟,闭门读书,再不与人有任何交集。
另一件事,同样更令天下人惊讶不已:并州所俘四万余袁军步骑,包括雁门为张郃所收降者,共计五万余人,刘封下令,发放干粮,尽数遣返,无论将校士卒,一概不诛。
很快的,这些人回到冀州,又重新为袁绍所收录,经历了一番战场杀戳,依然是袁军最精锐的所在。
很多人还在迟疑刘封的这个不智之举时,幽州公孙瓒,在初平二年冬出兵扫荡塞外,终于得到累累丰收,携大量俘虏马羊归来,很快的,兵发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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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一下,昨天晚上发了第二章,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变成了连发两遍,累几个朋友收订了,温陵万分抱歉,这确实,真的不是我有意的。好在钱也不多,呵呵,每个人8分钱,算一次给自行车打气一毛钱,朋友们就当是给我打点气好了,我估计,要让编辑返还的话,很有些技术难度的,再一次谢谢朋友们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