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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赦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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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两晋以降,太原王氏一直是北中国最高贵门阀士族之一。虽然这个时候,还远不是两晋的门阀政治,太原王氏依然有着极强大的人脉势力。王祈一着错子,太原王氏满门被拘,便有如巨石投入了幽静的碧潭,在短短几天内,传遍了并州大地,迅速的播及大汉十三州一部,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将目光紧紧的盯在了并州,不仅仅是疑惑王氏一族的命运,也在思量考验着刘备父子的气度。

然而,这个时候,主事晋阳的,却是田丰,一个毫不客气的将所有求情者赶出门外的冷面人,并州的第一文臣!

此时,他是并州的主事人。

像是算计好了一样,一向与田丰不和的关羽亲率大军追击袁绍去了,刘备远在冀州,刘封闭门不出,据说,身受重伤,不能见客。然而刘封的妻子、几次外出探视伤患抚恤孤老的公孙婉儿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担忧的样子。又听说,田丰曾与公子起了激烈的冲突,之后刘封就诸事不理,闭门不出。

没有人怀疑田丰对刘备父子的忠诚,传言或许有不实之处,王氏一门的命运,却差不多就这么定了,或许是刘备要让田丰扛下这个杀人的骂名,或许是田丰一意按律执法,真的不惜激怒刘封——田丰刚而自矜,他已经不止一次宁可得罪所有的人,也要坚持他的主意——都没有什么两样。

太原王氏落户太原已有数百年,举族嫡庶男丁不下千人,这一次因为王祈发难,与守城并州军激战中死伤不少,再剔除那些事败后自杀和被自杀的,却依然还有数百之众,加上各自妻小奴仆,受押之众竟有上万之数。

王氏一族,除了王柔兄弟脱身事外,在并州者无一漏网,包括那个反戈一击擒拿了自己族兄的王邑。

这还是死伤大量亲族子弟家将奴仆之后的王氏,遥想昔日太原王氏的盛景,他们,确是足以反面撼动刘备统治根基的一支恐怖力量。

晋阳的西北角,正是王氏族人聚居之处,也是王氏祖先开基之地,王氏宗祠就落在这里,王氏的先人,就埋在遥遥相对的龙泉山上。只是这原来车盖如林的所在,而今,却成了王氏一族的囚禁之所。

钟繇反扑成功,所有王氏族人田宅都被收割了,除了城西北的这一处,所有田宅的去处,甚至钟繇都已经规划好了。正好将所有王氏族人关押在一起,也不知是有意羞辱王氏,还是因为这个地方开阔,最合适重兵把守,看守的军兵也不拘禁王氏族人在他们的田宅内行动,惟一需要保护了,也就是王祈一人而已。失去亲人、面临灭顶之灾的王氏族人,恨不得将他们的族长撕成碎片。

王祈一一默默承受了下来,他还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三天下来,每天自杀和被自杀的王氏族**妾前仆后继,直接被拖了出去产,交由王柔的几个弟弟去敛埋。

如果有人觉得这是个机会,可以借此出逃的话,那他就错了。每一个被拖出去的死尸,无一例外的会在胸口被补上一刀,有人固然是流了血,更多的人,确实在抬出来就已经死了。

……

自晋阳城下一场决战之后,并州大地就下起了不间断的小雨,冰冻的大地纷纷返苏,老树重发了嫩芽,碧草从地底下又钻了出来,畅意的舒展着她们柔弱的肢腰。

春雨贵如油!

大地的芬芳很快的就掩盖掉了战场的肃杀,血腥归为了肥料,滋润着并州的土壤。总算,没有误了今年的春种。

并州人固有的坚韧,很容易的就抹掉了眼泪,平静的安葬了战死的丈夫和儿子,安顿了伤残的父亲和兄长,匆匆的,便又扛起了锄梨,赶着马牛,套着驴车,领着官府发放的奖赏,或者说是抚恤,也补祭了灶神社神,叩谢了先人,再重新开始的新的一年。

也许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年,也是又将是悲喜交加的一年。

然而这一切,似乎就要与太原王氏无关了!

王祈很清楚,他再也看不到这充满生机的一幕了。

其实王祈早就应该死了,也老早就当了自己是个死人。九十几岁的老母,相守几十年的妻子,才俊非凡的儿子,襁褓中的孙儿,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罪人还活着,忍受着所有的羞辱强吊着一口气,还坚强的活着。

王祈不恨任何人,不恨反戈一击将他擒拿的族弟王邑,不恨那个将他一家满门屠戳的人,不恨那个给他伪造族弟王柔亲笔信的郭图,据说他已经死了,自裁死了,更不恨交友不慎的族弟王柔,如果不是他,王氏一门,这一回真的要死无孑类了,祖宗坟茔,再无血祭了。

王祈却独独恨自己误信了伪报,以至于牵累了王氏满门。

王祈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强撑着一口气活下来,他只有最后一点愿意民,很不甘心的想知道,那个软心肠的公子刘封,会不会法外开恩,给更多的王氏族人留一条生路!

久困城中,王祈其实不能确定族弟王柔是否还是刘备的忠臣,接到王柔的“亲笔信”的时候,他也一度犹豫,不知道何去何从。而且就算王柔当真投靠了袁绍,他也觉得自己依然可以置身事外,做他的隐士,富家翁。

只是当刘封回援驻军城外的时候,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便摆到了面前:若是王柔真了投靠了袁绍,刘封会否一封信射进城下,教钟繇先收拾了王家?

不敢确定,不敢冒险,却也只能冒险!

王祈这才下定决心投靠袁绍,充当袁氏内应。

事实上,如果那个时候守城的刘封,王祈倒是很可能的,继续装聋作哑下去,静观其变。王祈一直都很肯定,刘封是个软心肠的人,高兴的时候,刘封甚至可以和一个陌生的小泥腿子一起玩泥巴逗黄狗,可以对一个一辈子穿草履的半死老泥腿子执子弟后辈之礼,唠叨上半天的风土人情。这并不是为了收买人心,因为刘封在他不高兴的时候,或者在他认为某人不值得结交的时候,他对谁都不屑一顾,哪怕这个人是世家子弟,宿老名士。据说,刘封之所以交恶袁氏,就是因为他的这个脾气。

刘备不过一个织席贩履出身的破落皇族,他的儿子,骨子里也还是一个泥腿子,而且至今看来,这对父子一向都很以泥腿子自诩,有着泥腿子一贯的毛病:软心肠,喜欢做滥好人!

软心肠并不是一个坏习惯,但就是一个普通泥腿子那种不自量力的好心肠,也往往演变为不讨人喜欢的滥好人,更何况换到刘封的这个位置上,就成了妇人之仁,始终会坏事了。

干大事的,该杀人的时候决不能手软!

王霸之道,王祈自小就懂,这也是每一个世家子弟的必修课程。

然而这个时候,王祈却希望刘封能更仁慈一点。

霸王手段固然让人高山仰止,当屠刀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所有人都希望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滥好人。潜意识中,王祈也知道一个道理,对敌人要狠,要无所不用其极的狠,却也不能免俗的,王祈希望他的敌人能够对自己仁慈一点,像一个君子,一个王者那样对待自己。尽管,王祈一直都瞧不起这对泥腿子出身的父子,哪怕他们是并州的土皇帝。

钟繇也不拘禁别人来探视王氏族人,破船还有三千烂铁钉,何况王氏还有一个于并州有大功的王柔,还有一个在长安出任司徒,深受小皇帝刘协信赖的王允。落井下石、见死不救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主音符,每日来探视的人依然车盖相望,王柔的几个弟弟,更是一连三日跪在州牧府大门前,对着血迹斑斑的州牧府大门,祈求刘封的宽恕。

就是必死之人王祈,门生故友,依然没有抛弃他,送上一杯水酒,静静陪他坐上一会,也许什么话也不必说,便已经足够了,尽管他们依然没能给王祈带来他想要的消息。

……

“自早以来,你就没有想过对王氏赶尽杀绝,我这次来,倒是多余了。”蔡琰看了刘封一眼,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刘封不想与蔡琰谈论这些话,两人就这么站着,他本非拙于言辞之人,只是这个时候,却有些口吃了起来:“正心书院那边,听说被烧了个光,蔡先生,可还好?”

蔡琰脸色一黯,细长的睫毛微微几下抖动:“父亲一直在家。”

刘封但觉喉咙有些干涩,再不知怎么往下接话了,轻叹一声。

“公子觉得很为难吗?”蔡琰却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他。

“原本也没什么为难了,要是我当了皇帝,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只是现在呢,我还老是让家里人担惊受怕的。”刘封自我解嘲的笑了笑。

蔡琰脸色一变,随即便平定了下来,这是刘封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大逆不道的说他要当皇帝!虽然乱世之中,谁平定了天下,谁是下一个皇帝,这点道理蔡琰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一直没有去细想过罢了,这是个人人皆知、禁忌的话。甚至蔡琰也没有想过,刘封的未来,会是被某人消灭,或者是最后成功,成就光武帝那样的不世伟业。

蔡琰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甜蜜的感觉,却又很快的又给冲淡了,默默的低下头来。这是刘封当着蔡琰的面毫不避讳的言及自己的将来,只是,蔡琰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像他的其他妻妾那样,承受这样一次次的生死煎熬。

蔡琰知道,这几个月来,刘封有过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谁又能肯定,下一次他还会这么幸运呢?

更何况,她的父亲蔡邕,也不会同意自己成为别人的妾侍,就算这个人是刘封,他也不会同意,蔡琰自己心中,亦有些不小的排斥。冰雪聪明如她,自然明白,为何刘封说要等他当了皇帝之后,这一切才会迎刃而解。

其实蔡琰亦一直在疑惑,她不能确定对刘封的感觉,是欣赏,是感佩,或者确实是男女之情。事实上,如果不是卫行的失望离去,蔡琰其实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会与刘封有过什么男女之情的,或者说,她只是没有从卫行身上找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却在刘封身上发现了这些。然而,刘封毕竟与她离得太远了,远到让她不敢确信,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上了他。

一时之间,柔肠百结,似有千般话语,却又不知如何诉说。

“走吧,我们去赦免那些人!”为难的时候,刘封喜欢大刀阔斧的办事,既然事情没有办法解决,再多纠缠,也是无益。

有时候,刘封亦在想,如果蔡琰突然同意了别人的提亲,自己是不是应该平静接受这个事实,默默的祝福她。然而某种情绪作怪,这样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蔡琰突然解脱了一般,胸口的堵闷顿时下了去,却又似再起了一番纽结,重郁上来,一时默然,听着刘封的话,却似是什么也没听着一般,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刘封伸过手来,牵着蔡琰温润小手,轻声道:“走吧?”

蔡琰脸上一红,不安的挣开了他,低声道:“就这么出去,成什么样了?”

只是,这一句话,却是歧义得很,刘封一怔,不由的一阵心喜。蔡琰却是脸上不安更甚,胸如撞鹿,急忙偏过头去,略缓几下过来,幽幽的道:“我若随你一同出去,会让人瞎起猜疑的,好事之人徒爱搬弄是非,于你,于我,都不好。”

刘封心下一沉,满腔的喜悦顿时化为了乌有。蔡琰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下歉然,微微一福,再不言语,款款离去。刘封抬了抬手,却不知说些什么好,无奈的又收了回来,默默的看着这一道柔美的身影在眼前消失,再复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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