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二月,刘封以袁谭为质,一路袁军纷纷退避,刘封亲领五千步卒,来到了晋阳城下,驻于西北羊肠塞,遥望晋阳城。袁军撤围一角,郭图再次叩临刘封大营。
袁谭也被提了上来。
“袁绍终于还是个英雄呢!”刘封听罢郭图的陈述,不无讽刺的大笑了起来,袁谭被饿了几天,一脸的干瘪枯黄,双目无神,早没了先时的凶狠,垂着头只自不语,仿佛也没听着他们在商议些什么事,或是根本就不管。
郭图面无表情,与刘封深深一揖,沉声道:“丈夫欲建功业,岂可因妇人稚子而误了大事!刘公子若有诚意与冀州言和,自然应该明白什么才是公子能得到了,漫天要价,岂不是误人自误?还请刘公子三思!”
“先生之言,发人深省哪,刘封受教了!”刘封冷然大笑,浑不在意与郭图轻施一礼,“既然如此,刘封已经‘自误’过了,眼下,该是‘误人’了罢?”
说罢朝身后的刘宠招了招手,双眸如刀,冷冷的扫了枯坐不语的袁谭一眼。
郭图一凛,深深吸了口气,想不到刘封说翻脸就翻脸,半点也不打商量,惨然伸手虚虚一拦,看着刘封,凄然一笑,道:“刘公子,若非我家主公念记着大公子安危,依沮则注的百般苦请,主公只需沿途设伏,刘公子以为凭你手中这几千新卒,如何能平安到得晋阳?我家主公,非是不欲罢兵,只恐刘公子不过信诺,刘公子,万事莫要做得太绝了!”
后面这凄狠半是威胁的一句话,无奈用了却是祈求的语气。
只可惜,刘封显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更不想需要一个曾经毁诺杀入并州的袁绍示诚。
戏谑的看了郭图一眼,刘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我也奇怪呢,为何这一路上会这般的平静,怎么也没再有颜良文丑这等英雄跑出来让我杀了,原来是袁公仁慈了!哈哈,亏我百般安排的,却是白忙活了。”
郭图脸上划过一抹惨厉之色,刘宠已大踏步走了上来,却不知道公子叫自己做什么,迟疑的定在那里。袁谭只懒洋洋的看了郭图一眼,饿得浑身发软满嘴冒泡的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若是刘封这会赏他一刀,他估计也只有感谢的份了,哪还会有功夫去管刘封想要干嘛的,就是自己父亲见死不救的事,他也懒得理会了。
“剁了他一只手!”刘封冷笑一声,向刘宠示意道。当初放回郭图时,他就说过这样的话,袁绍自己不相信,那也怨不得谁了。
郭图深吸了口气,退后两步,跪伏在袁谭面前,以头触地,再不发一语,双手紧紧的扒在坚冷的地面上,合上了双眼。
自袁绍再一次令他回使刘封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个结局,只可惜,主公那边争吵了十几天,究竟是放任袁谭不管,还是退还雁门以求换回袁谭,却依然做了拿不定一个主意来。直到刘封率军缓缓的回奔了晋阳,才抱着探探口风的姿态让他过来与刘封交涉。
仇人见面,哪还有什么话好说了?
是与不是,一句话两个字而已。
只可惜,他却再没有资格再在主公面前提出劝谏了。
袁谭就算给饿得再迟钝,这会也知道了要发生什么事了,身子一阵发冷,刘宠已是贼笑兮兮的伸手过来拎着他的脖子:“走了,袁大公子,你说,嗯,我是剁你的左手呢,还是剁右手的好?哈哈哈!”
“我,自己会走!”事到临头,袁谭反倒生出一股硬气,狠狠的一甩背领,挣开了刘宠的爪子,猛的站起身来,昂胸向外走去。只可惜这么小小的两个动作,却超消费了他多时来积攒了力气,还没跨出两步,却只觉得四周的景象越渐的黑沉了起来,脚下一沉,“扑通”一声摔了下去。
“哈哈哈,还是个废物!”刘宠满是得意的大笑了起来,伏下身来拎起袁谭的背领,提了起来,往外拖去。
袁谭浑身脱力,虚汗尽出,两眼一片模糊,只剩了空洞的一片,神志却还清醒无比,紧紧攥着双拳,浑身僵硬任由刘宠就这么拖着,嘴角抹过一缕残酷的冷笑,口中喃喃,似痴若颠:“刘封,总有一天,我、我会让你后悔了,让你后悔了!”
“直娘贼,还敢张狂!”刘宠闻言大怒,挥起胳膊狠狠的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啪”了打下袁谭一脸血来。
“不要为难他!”刘封微微皱眉,对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动粗,并不是一个好习惯。虽然先时袁谭受囚了还屡放狂言让他很是反感,不过饿了这几天后,毕竟也消沉下去了,却不想到了这个时候,袁谭还会这么的硬气,倒让刘封有了些意外,竟有些佩服起他来。
脚下郭图身子微微一颤,惨然一笑直起身来,冲刘封略一抱拳:“谢刘公子宽厚!”
“先生忠义之士,若不是万不得已,刘封也不想为难袁公子。”刘封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这一句话却是实在的。袁谭既废,郭图这一生便也到此为止了吧,以袁绍为人,再不会信任他了,离了袁绍,天下之在,却还有谁敢用他?而郭图这个人,人品或是不怎么样,对袁绍倒是忠心得很,就此见弃,倒是可惜。
帐外,沉沉的一声闷哼。
袁谭自始至终,没有叫过一声,倒是条硬汉!
郭图仰天长长一叹,清矍的脸上划过一道决绝之色,向帐外袁谭方向重重的三叩首,爬了起来,脚下却是一跌,直直向刘封这边倒来。
刘封正在为郭图可惜着,又有些感佩袁谭的硬气,冷不防郭图站立不稳眼看要摔倒了,下意识的紧上一步要将他扶住,忽的心头一动,疾退两步,口中喝道:“好!”
随着一声喝赞,胸口一道疾厉的银光划过,衣襟划开一条口子,寒气入胸,郭图赤红着双眼,状若疯颤,张口大喝一声:“刘封,受死吧,受死!”
手臂暴长,脚下踉跄,一把锋利幽亮的匕首向刘封胸前冲刺过来。
“贼子敢尔!”刘封身后鲍出一时不觉,却让温文儒雅的郭图杀出了这一着,大怒挺身而出,拦在刘封面前,一把揪住郭图手腕,反下一拧,只听“喀嚓”一声,竟将郭图右臂生生拧断,匕首“咣啷”掉到地上,绿光幽幽,竟是淬着巨毒的!
刘封身经百战,亦给突然而来的这一着吓出了一身冷汗,瞥了淬毒匕首一眼,更是心虚不已,下意识的道:“宴明,你可有受伤?”
“回公子,我没事!”鲍出随口应道,一脚踏在郭图胸口,半点也不敢放松。
刘封一怔,这才发觉自己慌忙之中竟是叫错了人名。双眸一黯,自己若再这般的不小心,死了,下一回可能就是鲍出了!脑中不觉浮起鲍母倚门观望的神色,暗自苦笑一声,低头略察了下自己胸口,好悬没有给刀锋划到。帐外亲卫听得里面响动,哗啦啦的一涌而入,见此场景,俱是大吃一惊,手中刀戟指着郭图,又惊疑不定的看着刘封。
刘封挥了挥手,示意这些人下去,随手扯下一条布条,将地上的淬毒匕首捡了起来,缓步走到郭图面前。
郭图右臂已然变形,压按在身下,鼻子歪了半边,鲜血迸流,染红了半边长须,双瞳却是一片死寂,冷冷的回看着刘封,仿佛早料着这结局一般,对自己的死生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亦或他本就是求死而来。
刘封轻叹一声,向提着袁谭一只断手冲进来、正目瞪口呆的刘宠吩咐道:“送郭先生回去,不要为难他!”后面这句却是看了刘宠一脸的凶相,忍不住再一次提醒他。鲍出略一迟疑,松了脚退到刘封身后,双目灼灼,却紧盯着郭图,半点也不敢放松。
郭图也不多语,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盘膝而坐,捋起袖子轻轻的擦了擦嘴上的血,被拧断的胳膊垂在胸前,僵直畸形,想是痛彻心扉的,郭图却浑不在意,轻蔑的扫了走过来的刘宠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许久才定了下来。
“你笑什么?直娘贼!”刘宠大怒,恨不得踢他两脚,却想着公子“不要为难他”的话,生生的又止住了。
郭图却不理会这个小啰喽,以手撑地,箕簸而坐,长长的喘着粗气,抬头看了刘封一眼,歇了口气,洒然笑道:“刘公子,你不杀我!郭图我却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的。”
刘封一震,苦笑道:“郭图先生,你这又何苦!”
帐内,一个清瘦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郭图看了那人一眼,点了点头,笑道:“元皓,别来无恙?”
田丰漠然点了点头,却并不说话。刘封这也才知道他二人原是旧识,只不知交情怎么样。
“郭图命该如此,今日虽死,便再无牵挂了,你能出来送我一程,足见盛情!”郭图朗声大笑,哆嗦着手从怀中取出一颗黝黑的药丸来,略略一停,又抬头看了刘封一眼,笑道:“刘公子久经战阵,有万夫不当之勇,郭图不过一介文弱书生,本不指望此事能成的,只是大公子既已见弃,郭图便是死人一个,能借刘公子手成吾之名,郭图此生无憾矣!”
说罢,郭图仰头将那药丸一口咽下,挣扎着站了起来,脚下虚浮,踉跄着往帐外走去,朗声高诵了起来:“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哈哈哈……”
三声大笑,身子一阵颤抖,猛的缩成一团,扑的摔倒在帐门上,七窍流血,再无了气息。
“先生,我是不是错了,逼袁绍太紧了?”许久,刘封收起心中的感慨,微有些苦恼的道。自己一人的时候,他倒是不管那么多,一条路走到底就是。只是身边多了田丰这样的智谋之士,他便有些不自信了起来。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最清楚的,狗急尚且跳墙呢,一旦逼急了袁绍,鬼神都难挡!
田丰凝望着郭图越渐僵的尸体,清冷的双眸竟也涌起了一丝伤感,却只淡淡的道:“没有什么对与错了,袁绍本就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
接到郭图前来劝降王柔的消息后,刘备本是要亲率大军回援的,田丰却力主可以将并州的局面交由刘封来处理,让刘备亲率大军前往冀州围魏救赵,并由新加入的贾诩荀攸随刘备同行。他自己则轻骑赶往上党,助上党太守张燕稳定局势,数次击退了袁绍外甥高干的对上党的进攻,更几乎将高干生擒,打残了高干所部。
果然这边刘封迅速的杀回了西河,擒拿郭图与袁谭,路上顺道将袁绍大将颜良杀了,大震袁军。田丰也只便在稳定了上党局势后,赶来与刘封会合,共同解决袁绍对晋阳的围困。
刘封心中一动,迟疑的道:“先生,袁绍会退兵?”
田丰皱眉不语,沉声吩咐道:“取一副上好棺木,将公则收敛了,再送还与袁绍!”
刘宠应诺,急忙退了下去,却才醒得自己手中还拿着袁谭的断手,转身交与了一个侍卫,慌也似的跑开了。在田丰面前,他总有些沉不住气,有多远就赶紧跑多远。
“袁绍退不退兵,也很难说。”看着刘封有些疑惑的样子,田丰轻叹一声,道:“若是袁绍哀悯郭图之死,以为郭图是死谏以保袁谭,他便会退兵,若是袁绍以为郭图是被你逼死了,他会舍尽全力来攻伐你,至于袁谭是生是死,他再不会放在心上!”
“呃?”刘封心有惴惴,袁绍号称拥兵二十万,晋阳城下自然摆不下那么多人,不过这几天探察下来,七八万也是有的,自己手下只有这五千人,还有简易营寨,无论如何也抵不住他。袁绍发起疯来,可是什么也不管的。
摇了摇头,将心中的不良情绪扫去,刘封长长吐了口气,笑道:“看来,这两天再不得安眠了。”
“真正不得安眠的时候,还在后面!”田丰冷冷的一句话,却让刘封好不容易打起了豪情一下子又全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