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生性洒脱不羁,人长得也胖,又好酒贪杯能吃,虽然号称千杯不醉,在长安时却常有人看见他斜冠横衣而行的样子。当然,长安街头没有几个人认得他是谁的。
荀攸则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长得也是一副古朴的老实相,对酒食也看得淡,每日正襟危坐,神情肃然。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迅速的相互引为知己,虽然彼此说话并不多,主要是荀攸不怎么爱说话。尤其在弘农城下见着那血腥的一幕后,荀攸更是连日沉闷,郁郁不乐,经常就是对着曾经繁华似锦的洛阳大道默默不语。
然而大概是聪明的人说话就是方便的原因罢,两人往往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却足以给对方提供大量的信息,完成了别人一大堆废话才说得完的交谈。虽然在别人听着还是一头雾水的,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彼此却是心里明白的,想不相互钦佩,倒是为难他二位了。
这个时候的贾诩,还没有做过为保头颅而唆使李傕郭汜举兵再犯长安的无奈之举,自然也就不会因为这一个保命之计而背负葬送大汉江山的骂名。虽然也没了因为这个毒计而扬名天下的机会,此时贾诩还声名不显,远不为世人所知,却也乐得逍遥自在,不需要因为那个保命之计而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让那些忠心于大汉朝廷或者眼红于自己才智的公卿名士们不舒服,惹得这些人群起而攻,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了。
简单的说,贾诩现在还没有多少老狐狸小心谨慎的样子,胸腹还有几分正气,几许抱负,对待像荀攸这样的谦谦君子,也不需要的太多的心机,不必在累世公侯的荀攸面前低调。
虽然刘备与董卓正在交战,不过徐荣有自知之明,主动的退兵回墥关,没费多大的功夫,也没受到什么纠缠,贾诩荀攸两人就顺利的进了洛阳城。彼此心照不宣,也不直接来请见刘备,却是寻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
本来洛阳自董卓一把火能烧了之后,百姓富户死伤逃离,已成了一片废墟,后来王匡主政洛阳四郡一年多,这是个只会吃饭不会种地的主,洛阳也便日越废弃了。直到刘封袭杀王匡占了洛阳,任命司马朗主理洛阳事务,司马朗果然不负所托,抚亡恤弱,兢兢业业,大汉帝都洛阳这才回复了几许生气。
这场延绵竟月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大汉的半壁江山,洛阳亦是一片白皑皑,将着多年残留的灰炽尽皆遮掩了。然而这井落有序的洛阳,却显着一份与这乱世血腥极不相称的宁静来,便是空旷满是积雪的古道小巷,亦没有丝毫死沉寂的感觉,仿佛有一颗顽强的种子已然悄悄的在这里发了芽,正在缓慢却不可阻挡生长着。
若是贾诩二人在几个月前洛阳的话,只怕却要连个落脚客栈都没有了。
当然,劫后故地重游,对着满目疮痍,两人更多的是对兴亡的感慨,至于这短短几个月来洛阳城的变化,却在这沉郁的伤感中被直接忽略了。
两天后,刘备在他的军营里接见了前来拜访的贾诩和荀攸。
虽然贾诩和荀攸两人眼下还名声不显,刘备对他们却是“慕名”已久了。这自然是刘封说与他听了。当然,刘备并非一个盲从的人,虽然有儿子刘封对这两人的不吝夸赞,也仅仅是让他在心中留了个底罢了,对两人的认识,还得需要他自己的那一双眼睛。
田丰简雍陪侍在侧,田丰也是个惜字如金的人,轻易不肯多说一句话,简雍却是个谐趣的人,只是他的智才与其他几人明显不是一个档次的,关键时刻,便得由田丰淡淡的几句话将这话题接了下去。
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贾诩荀攸这才明白,为何田丰这样的一副面孔,刘备却能引他为谋主,言听计从了。想田丰这样一个有过人之智,而且忠心不二的人,明主自然对他信用不疑了。
“文和先生,备与袁公路已然划破了脸皮,袁本初那边,怕也是将备视为死敌了,依先生之见,袁本初会如何与刘备使绊子?请先生不吝教我!”
一轮酒饮过后,贾诩委婉的提醒刘备,袁绍可能对并州有所图谋。刘备也是警醒的人,忙卑辞请教,田丰亦是脸色微变,蹙眉深思。
“明公垂询,诩敢不尽言!”贾诩收敛心神,与刘备回施一礼道,“袁绍虽有英雄之名,其实却是性狭不能容人之辈,然其颇有识人之明,所信用之沮授、许攸诸辈,并有高智,胸腹韬略不可胜数。明公取洛阳,虽是与董公大战连连,所过克捷,为袁氏报仇指日可望,然以袁绍之为人,必不能领情,反忌明公威名,阴相图谋!”
“董公虽是袁氏之仇,然董公锐气已堕,再不复当年雄心壮志,又远在长安,与袁绍互不相害,惟明公雄据并州收聚天下英雄,与袁绍为邻,公孙伯珪据有幽州,与袁绍为敌,此二者,皆袁绍所不能容,令彼寢食难安。今明公亲率大军南下,与董公相持于司隶,所谓逼虎入穷巷,暴起以噬人。遂有吕布奔袭朔方,虽则吕布事败,溃逃而返,却也因此伤了朱虚侯。今日并州空虚,无人主事,则为袁绍千载难逢之良机,一日暴起发难,则明公进退两难,纵能取胜,也必会就此元气大伤!”
贾诩终究是凉州人,还曾在董卓手下任事,虽则天下人人骂董卓为“董贼”,当座之人也无一例外的视董卓为仇敌,他在言辞上却还依然不掩对董卓的敬重,倒是对袁绍无视得很。
刘备微一沉吟,听罢贾诩的话,心中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道:“先生所言,当日备南下时元皓也曾提及,不过备在并州留有重兵,又有我弟云长主事,钟元常为辅,当不致有差。”
刘封受伤后,虽然明知道瞒不过几个人,刘封却还有意的压制消息,至少瞒着他在晋阳的几个夫人,就是对父亲刘备,也没有明言。至于伤有多重,刘备也仅仅是知道“不能理事”,隐隐的明白当无性命之忧,具体情况却不是很清楚。但听贾诩这一番话,显然对刘封受伤的情况了如指掌,对贾诩的身份不由的多了几分疑惑来。
贾诩也不解释,微笑着看了荀攸一眼。荀攸与刘备轻施一礼,道:“并州铜墙铁壁,看似固若金汤,无懈可击,想必并州上下,大略也俱存了这般的心思罢。然袁绍与明公本为同盟,却无容人之量,早视明公为生平劲敌,一旦骤然发难,收买并州不轨之辈为前驱,关将军虽勇,钟元常有智,恐也难抵这肘腋之变!”
刘备默然点了点头,只是对于“收买并州不轨之徒辈为前驱”却有些不认同,雁门温愈是绝对信得过了,高览自中山开始追随自己已经有五年了,也无背叛自己的理由。自雁门以下,太原郡是钟繇主事,二弟关羽主军,自然无懈可击,上党郡在张燕掌控中,张燕是个信义之人,又久为黑山军大首领,有大将之才,也无失地之虞,河内徐晃虽然名声不显,却也是个勇武忠义之士,论将略在并州诸将中仅在二弟三弟之下,牧守一方更是绰绰有余了。
肘腋之变?
从何而来!
但是贾诩荀攸两人无疑都是智略高绝之士,虽则只是短短的几句交谈,却绝对配得上儿子刘封对他们的评价,刘备心中更是不自然了起来,微微皱着眉看了田丰一眼。
田丰却对主公刘备探询的目光恍若未觉,沉吟少许,双目灼灼逼视着贾诩,缓缓的道:“贾公自长安来,当知长安事,董卓这一次不惜血本连番出击,该是别有隐图罢?”
“呵呵,元皓总是这样的得势不饶人,袁氏与董卓有切齿之仇,纵然袁氏与董卓都对我并州深有忌惮,要他们两家联合在一起,应该不会这般容易的罢?”简雍也看出了贾诩与荀攸都是有大才的人,看着田丰又板起一副冷脸孔,言辞中更是隐隐有刺觉贾诩是董卓说客的意思,生怕他这番话吓退了贾诩而误了刘备的招揽,委婉的规劝了他一声,也便提出了自己的一个疑问,虽然明知道这个问题说出来可能会有些丢人的,倒也不在乎了。
众人都是心思灵巧的,自然明白简雍的意思,贾诩荀攸两人这才明白,为何简雍名声不显,才具一般,却还能一直受到刘备重用,参预机要。
贾诩不是小器之人,对田丰的脾性也是深有耳闻,对田丰生硬的话并不在意,微微一笑,道:“简公所虑极是,不过却不能高估了袁绍对袁氏一门血仇的记性。呵呵,若是袁绍真还记得袁氏之仇,当日就不会弃洛阳而回走冀州了,直到今日仍不思为报,还要扯并州后腿了。况且,并州得志,就是扫了袁绍的面子,以袁绍之狭急,又如何能坐视并州独建匡扶社稷之奇功的?想那寻常乡野匹妇,为一点小怨气争宠夺爱就可以拆房揭瓦、破壁坏家,更有甚者挟怨毒杀亲夫一拍两散,尽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的,不知凡几,更何况并州与袁绍还不过是貌合而神离,无亲而有隙?”
听着贾诩将袁绍比作一个满怀嫉怨争宠邀媚的无知匹妇,刘备几人俱是会意的莞尔不已,心中却都不可避免的笼上了一片阴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明公既有匡扶汉室之心,自当积极进取!无功则罢,功成却不可避免的要受人嫉怨,袁绍发难,虽在预料之外,亦是情理之中,明公何疑?”其实这一次若不是袁绍袁术兄弟在背后使绊子,且不说刘备有没有这个实力当真以并州之力一人便遂灭了董卓,至少他不必被逼着退出弘农。而相较凉州兵在弘农**百姓屠戳无辜,洛阳却是一片祥和,几不可见战乱之阴影,荀攸心向公室,只在洛阳观望了两日,对刘备便真正的心生认同了,反观那袁绍兄弟,则是难抑心中之愤恨了。
刘备再不迟疑,起身长立,向贾诩荀攸两人深施一礼,诚恳的道:“二位先生一席话,令刘备受教良多。然刘备虽有心匡扶国难,矢志不移,奈何人穷智寡,每常行事思虑不周,至令一番努力半途而废,徒令父老百姓三军将士失望蹉跎,刘备心亦愧疚不已。二位先生并有绝世之才,刘备狂妄,恳请二位先生留下相助刘备一臂之力,共济国难!”
田丰简雍也随即起身,与贾诩二人躬身致礼。
贾诩荀攸本已心属刘备,见着刘备卑辞致礼,慌忙起身,与刘备深施一礼,齐声道:“明公厚爱,敢不竭心尽力,助明公成济大事!”
刘备大喜,笑道:“得二位先生相助,刘备自此可以安枕无忧矣!”当即令人重又开宴,使荀攸为并州长史,贾诩为治中,共同参预军机。
荀攸贾诩两人想不到自己一到刘备就以要职相赠,心惊之余,亦是对刘备的气度拜服不已。少时酒酣,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突然闯了进来,赵云立于堂下,向刘备躬身施礼,急切的道:“主公,并州急报!”
刘备微微一惊,道:“子龙不必忌讳,文和与公达今后便与我等共事,你且报上来就是。”
“诺!”赵云又向贾诩与荀攸躬身致礼,紧上两步,将一卷帛书双手奉上:“这是西河王大人的家仆带来了,连走了两天两夜,那个兄弟一到洛阳就断了气!”
刘备一目十行,略略扫了一眼帛书内容,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转手将帛书递与了田丰。稍缓了缓,才与赵云道:“将那位兄弟厚敛,记住他的姓名相貌,日后我当报答他!”
“是!”赵云躬身应诺,与刘备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贾诩荀攸相继看完了帛书内容,虽然早在预料之中,亦是不免失色,却想不到刘备在这关头还能沉得住气,更不忘一个送信奴仆的后事,相视一眼,俱是感佩不已。